主题
帝都月色
沧月
《大漠荒颜》提要:敦煌少主高舒夜被继母出卖,流落到昆仑明教总坛,与墨香均成为顶尖杀手。在昆仑,舒夜与星圣女沙曼华相知相爱,约好由山中秘道私奔,但不料墨香为中原武林卧底,听说此事,将秘道出卖给中原武林,明教损失惨重,沙曼华认为舒夜出卖自己,十分痛苦,决意封闭记忆。舒夜却被墨香强行带走,若干年后成为敦煌之主,墨香则成为鼎剑侯。失忆的沙曼华奉命攻打敦煌,与舒夜相见不相识,却又被勾起记忆,于是两人都陷入痛苦。此时墨香东来,为解二人误会,代舒夜与沙曼华决斗,两败俱伤之余,沙曼华恢复记忆,痛苦中远走苗疆,终与舒夜缘吝一面。舒夜欲要追赶爱人,却又得知回纥军犯境的消息,国家与爱情之间,他选择前者,与墨香携手,大败回纥......欲知详情,请看《大漠荒颜》(武侠版2004年24期--2005年1期)
一、 帝都
大胤景帝十八年秋,西域战端又起。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击退来犯的回纥军队,立胞弟连城为新任城主,然后挂冠离去,不知所终。
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,景帝驾崩,无子。鼎剑侯扶南安王世子继位,改元太兴,是为武泰帝。武泰帝年幼,故令亚父鼎剑侯摄政。
武泰帝之姐夏雱,被封为颐馨长公主,入住景和殿,把持内宫,掌控朝政。而被武泰帝称为"亚父"的鼎剑侯更是权倾天下,出入宫闱毫无避忌--朝野多有传言,说颐馨长公主为了保住幼弟的帝位,早已委身于摄政的鼎剑侯。
然而谁也不知道,那个看似纤弱的傀儡长公主,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化了鼎剑侯麾下的几名得力干将。甚至连他的心腹属下、智囊长孙斯远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门下。
从敦煌秘密返回后,鼎剑侯重新染上极乐丹的药瘾,而这一次却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戒除。
在某一日摄政王药瘾发作、失去反抗力时,政变发动了。
禁城大门紧闭,宫闱内短短半日便易了主。来到帝都后一直销声匿迹的明教忽然发难,把持了内宫上下,将御林军和大内侍卫全数控制。而当夜留宿于景和殿的鼎剑侯,从颐馨长公主房里出来后便成了一个活死人。
天明后,那些文武百官如往日一样列队上朝。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、此刻坐在孩童皇帝身侧摄政的鼎剑侯,已经成为新的傀儡!夏氏姐弟暗中已夺回了大权,然而顾忌着分布于天下,效忠于鼎剑侯的军队,极力掩饰着政变的消息,而依旧让这个傀儡坐在原位、借他之手继续一步步铲除着反对势力。
帝都的月色是空蒙的,照着三重禁城里的楼阁深宫。
明明空中没有一丝暮云雾气,那一轮玉盘却仿佛拢了一层薄纱,蒙眬绰约,似近实远。就如一个绝色的女子,终于羞涩地从深闺中走出来,却非要隔了一层面纱对人微笑,这样的美丽,带着远在天边、捉摸不透的神秘--就像此刻颐馨长公主的笑靥。
景和宫的高台上月华如洗,花气轻红,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站在下首等待传唤。婆娑的树影下摆着一张酒席,金杯玉盏,九菜十碟,极尽奢华--毕竟是帝都,便是宫里的一次遣兴小酌,也有不可不遵的规矩。
月桂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脸上,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都遮掩了。当今武泰帝的姐姐、颐馨长公主执着银壶坐在左首,将琼浆斟满了,奉给居中而坐的男子,嘴角含着笑:"今晚的月色真好啊,是不是?侯爷!"
那男子身形高大,穿着织了龙纹的玄色衣服,在树阴里看不到面目,就连一双眼睛也没有任何光芒--颐馨长公主的那番话,他似乎听不到半句。递过来的酒杯放入他手中,但他的手掌似乎没有力气,甚至接不住那个小小的杯子。玉盏啪的一声,跌在他的衣襟上,滚落在地,砸得粉碎。
酒水溅了半身,那男子依旧木然地坐在阴影中,一动不动。
"你看你,手也不能动、脚也不能动,连喝一杯酒都弄成这样......"颐馨长公主娇笑着,掏出一块丝绢擦拭着溅上男子脸颊的酒水,轻轻摩挲,"可怜啊,半点都不像那个起兵于乱世、诛杀四王、匡扶皇室的鼎剑侯了。我们夏氏姐弟是那种当一辈子傀儡的人么?你以为窃国大胤,这么容易?"
居中坐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依旧没有半丝反应,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。
"妹妹也真有趣,明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,还这般逗他?"坐在颐馨长公主对面的女子有着不同于中原汉人的碧色眸子,在树阴下熠熠生辉,"早知如此,当日夺宫时,何必下那么烈的毒把他变成废人呢?"
明教三圣女之一的月圣女梅霓雅坐在帝都大内的高台上,看着对面娇怯怯坐着的大胤长公主,微笑起来--果然是个狠厉的女子,堪为自己的搭档。
当年,她带领教徒从昆仑东来,穿过敦煌来到长安,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中。中原大胤朝要灭明教,其中原因也不是那么简单,牵扯到方方面面。这样混乱的局面中,她看见了唯一可以合作的同盟者:当时还是宗室远支的颐馨公主夏雱--那个被鼎剑侯一手操纵的两姐弟中的长姐。
没人知道这两个各怀心思的女子,是如何在这样混乱险恶的政局中歃血为盟、走到一起来的--更没有人知道、那次魔教冒死行刺景帝、并不是为了报灭教之仇,而是为了让八岁的宗室之子夏梵早日登上帝位!
那是明教甚或是回纥国与大胤夏氏姐弟开始合作的第一步。
颐馨长公主掩嘴微笑起来,转头看着月圣女,眼神忽地沉静下来:"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--忠于鼎剑侯的人还没死绝,如今杀了他,还是不妥。中原军队十有六七效忠于他,激起哗变可不大妙。别的不说,敦煌城中手握十万大军的高连城,不就是出自鼎剑侯门下?"说起敦煌,梅霓雅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。颐馨长公主微笑着喝了一杯酒,望着月光下静谧的帝都:"高连城也罢了--斯远死活都不肯让我杀他......大约还念着旧情。"颐馨长公主放下酒杯,若有所思,"我也不好和他撕破脸--毕竟用得着他的地方还多呢。"
梅霓雅似乎有些不解:"也真奇怪,当日拜倒在妹妹石榴裙下,不惜叛主的是他;夺宫之变里献计献策的也是他--妹妹你还许了事成之后便下嫁,与他共享大胤江山。长孙斯远还有什么顾虑?"
"斯远说:留着鼎剑侯,可以不断吸引各地余党,一网打尽。其实我想,他大约是心里有愧。"颐馨长公主微微摇头,"他跟了鼎剑侯那么多年,毕竟有情分在--他若斩钉截铁地置其于死地,反而说不过去。"
梅霓雅颔首:"论家世,长孙一族是你们大胤名门;论才智,也是难得的人才。妹妹嫁了他也算得人,将他牢牢攥着,将来复兴大胤也少不得他。"提起那个未婚夫,颐馨长公主眼神有些复杂,正待说什么,黑沉沉的禁宫里,猛然闪过几道雪亮的光--是谁?居然闯入了层层把守、防卫森严的禁宫?
"十二黑衣何在?"梅霓雅悚然动容。
话音未落,一物忽地从高台下扔上来,滚落在宴席前。
月明如水,赫然照出一个须发皆张的人头!"阿七?"梅霓雅脱口惊呼,认出是十二黑衣中的一人,手一按腰侧,束腰软剑已弹了出来。
"妖女,拿命来!"刺客一声低喝,电光随着人头激射上来。但月圣女梅霓雅摆腰掠起,一丈长的软剑层层展开,转瞬将整个高台笼罩在剑影之下。刺客经过一轮搏杀,显然已有些不支,此刻只勉力抵挡,无法向鼎剑侯那边进得一步,只嘶声唤道:"侯爷!侯爷!我们来救你了!"
然而,那个玄衣龙纹的男子端坐在月桂树下,木无表情。
那个刺客还待拼命,梅霓雅的软剑已如灵蛇般缠住他的脖子,剑尖抵在凸出的喉结上。但那个刺客毫不畏惧,拼着性命不要一般向宴席旁的鼎剑侯扑去!
"侯爷!你怎么了?我们来--"话说到一半,软剑锋利的边缘已削断了来人的咽喉,人头滚落在宴席上,血喷洒了鼎剑侯一身,然而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,什么也看不见,木然坐在那里,直直看着前方。
"真糟糕......又弄坏了一桌酒席。"颐馨长公主叹了口气,伸出戴着长指套的手勾起那颗人头,看了看,扔到鼎剑侯怀里,微笑,"你看,多忠心热血的属下啊......是探丸郎中人马吧?可惜,你中了梅霓雅的摄心术,六识全被封闭。不管他的血有多热,你都感觉不到了吧?"
那颗人头滚落在衣襟上,睁大的眼睛正好对准他,睚眦欲裂,但鼎剑侯的眼仍是无神。
梅霓雅站在高台上,凭栏看着台下重重的宫殿。其中不知埋伏着多少杀机。今晚来的那一批刺客,已被歼灭在这些阴影中了吧?可不知下一批什么时候会来。梅霓雅冷哼一声,长眉一挑:"中原武林也太不识抬举了,敢和官家作对?"
颐馨长公主注视着杯中的美酒,一字字道:"‘探丸郎’一日不除,我一日不得安睡!"
长安探丸郎,原是直属鼎剑侯的杀手组织。当年鼎剑侯听从长孙斯远建议,从长安城的落泊少年中招集武功出众者,培养出一批杀手,以对付与他作对的朝官、大将。每次行动前,那些少年杀手便探丸分工:探得红丸者杀武官,黑丸者杀文官,白丸者则负责联络和收殓尸体--乱世中,"探丸郎"这个称号悚动一时,在中原的威慑力不下于西域诸国听到"修罗场"之时。
夺宫之后,颐馨长公主和明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禁宫上下,将鼎剑侯虏为阶下囚。倒戈的长孙斯远更用计引来探丸郎十大杀手、由明教派出高手歼灭--一场血战后,探丸郎剩余人马突围而去,和深宫中的鼎剑侯失去联络。朝廷虽然派人追查,但中原武林人士多为鼎剑侯故交,虽不好明着和朝廷作对,暗中包庇的却不少。是以探丸郎一离帝都,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之中。
虽然遭狙击后元气大伤,群龙无首,可这群长安少年仍以惊人的忠诚和毅力,一次次冲击内宫,试图将主人救回。而夏氏扶植的朝廷势力,也时常遭到刺杀破坏,让大内御林军和明教都极为被动。
"妹妹隐忍深思,想来已有妙计?"梅霓雅试探着问了一句。颐馨长公主没回答,又倒了一杯酒,递到那个木然的王侯嘴边,看着那个傀儡听话地喝下,再扯出丝绢替他擦了擦嘴角,然后回过头,对梅霓雅粲然一笑:"我已派斯远去了南疆,把公子舒夜寻回帝都来。"
"公子舒夜!"梅霓雅这一惊非同小可,"你疯了?竟去找高舒夜!他与鼎剑侯是刎颈之交!现下幸亏他不知所终,如他在,你我今日大计哪里能成--你竟想把他找回帝都?这不是开门揖盗么?"颐馨长公主拿着丝绢,拭去鼎剑侯嘴角的酒渍,轻笑:"是啊......那个公子舒夜,我也知道他的可怕。如果不是你认出了鼎剑侯就是墨香,我怎也想不到,远在西域的敦煌城主,竟是鼎剑侯的至交。这一步棋子可算埋得深。不知道这样的棋子又还有多少?"梅霓雅有些不解:"那你为何......"
"我不先派人去找公子舒夜,难道还等鼎剑侯的余党来找?"颐馨长公主蓦地冷笑,"那些余党群龙无首,只缺一个领袖登高一呼--他们不找公子舒夜还能找谁?与其让人勾结外盗杀上门,还不如开门揖盗来得大方。我派斯远去埋伏在他身侧,将他引回了帝都,然后......"琉璃错金的长指套勾起那个刺客的头颅,秀美纤弱的长公主笑起来,"等着看吧......我要把那些不怕死的家伙一网打尽!"顿了顿,仿佛知道自己的语气过于激烈,颐馨长公主看着梅霓雅微笑起来:"待得天下重归夏氏手中,必当与姊姊共享富贵。"颐馨长公主站起来,手捧美酒,神色肃穆,"到时我必立明教为大胤国教,普天下建摩尼寺六百四十座,同时割敦煌以西十二州予回纥,姊姊为西域中原两地教母,天下无不信奉。"梅霓雅粲然一笑,接过酒一饮而尽:"但愿如妹子所言!"月桂树下,大胤长公主和回纥教母相视而笑,一个娇弱文静,一个明丽爽朗。但就在这两人的纤纤玉手里,却掌握着扭转乾坤的力量!
两人还要继续说什么,台下忽然传来脚步声,竟穿过了层层侍卫直冲上台。不待月圣女发问,黑夜里一行明黄宫灯飘过来,引路的宫娥身后是一座肩舆,上面一个妇人怀抱着七八岁的孩童,神色惶惑:"禀公主,皇上半夜醒来忽地不停哭叫,说要见公主。臣妾无法,只好......"
"阿姐,阿姐!"不等妇人说完,那个孩童忽地哭喊起来,扑入了颐馨长公主怀中,"我怕!它们又来了......那些白色的小鬼、又在我床上跳舞了!"
颐馨长公主看着痴痴傻傻的弟弟,眼里那点冷锐瞬间消失,换上的是由衷的疼爱,抱着小皇帝轻声哄:"小梵,小梵,不要怕,那些鬼早就跑了。"
"它们没跑......我每夜都见到它们!阿姐,它们。。。它们从地下爬出来,在我床上唱歌跳舞,踩我......我、我要死了......"年幼的武泰帝哇地大哭起来,"阿姐,阿姐,你不要杀亚父啊......我好怕......亚父对我很好,你不要杀他......"颐馨长公主摇了摇头,无声地叹了口气--她的幼弟作为夏氏唯一的血脉,却自幼体弱多病。长到七岁,智力还停留在两三岁小孩的水平。而那一日亲眼见到姐姐发动血腥政变后,年幼的皇帝更受到极大的刺激,从此夜不能寐,幻觉丛生。
那一次夺宫之变里,她将鼎剑侯诱入景和宫,然后骤然发动政变。当时鼎剑侯"正好"极乐丸毒瘾发作,无法自控,然后中了酒里的毒,失去了反抗能力,但他的侍从却不顾一切地战斗着,没有一个人肯投降。
那一夜过后,整个景和宫内外,栏杆上、墙壁上、屋顶、台阶,全都溅满了血,犹如屠场。阿梵当场就被吓得大哭,怎也劝不住,神志更加痴傻了。后来,为了掩饰这场政变,那些尸体被就地掩埋。景和宫外那片盛开的菊花底下,只怕都是些支离的白骨了......难道,真是那些厉鬼缠上了阿梵?
颐馨长公主耐心地哄着哭叫的弟弟,将他抱到酒席边,让弟弟看着端坐在桌边的鼎剑侯:"喏,亚父在这里呀!好好的,姐姐怎么会杀亚父呢?"
年幼的武泰帝止住哭声,定定看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,半晌问:"亚父......真的活着?我觉得他死了呀......他这样子,是不是死了?"
"胡说,亚父当然活着,"颐馨长公主强笑着,"亚父只是倦了,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务,小梵你乖乖地睡,不要打扰他。"
"不!我要和亚父睡!要亚父给我讲故事!"武泰帝却不依,又大哭起来,"有亚父在,那些白色的小鬼才不敢来......阿姐,我要和亚父睡!"
颐馨长公主无法,抱着弟弟哄着,哄着哄着,不知为何,眼眶就是一红,落下泪来。
二、千里梦寻
九月已是秋季,但南疆一眼望去,还是那样的浓绿。
暮色笼罩苗寨的时候,竹楼上的火塘边围坐着一家子。按照苗寨的规矩,那个远方来的白衣客人喝过了三道茶:第一杯是油茶,第二杯是苦茶,第三杯是甜茶。然后白衣客人不动声色地将五味杂陈的酒喝了下去,赢得了火塘边苗人叫好一片。
"舒夜,拿着。"主人家的孩子阿岩将斜支着的竹筒从火上拿开,用小刀一剖,便成了两碗喷香的米饭,递给了那个白衣人一份。
鱼已烤得焦黄,火塘旁的老人斜过身子,眯着眼将某种果实碾碎了,细细撒在上面,竹楼里陡然便弥漫开了一股奇异的香味。那种香气让公子舒夜一阵恍惚--蓼椒香?是极乐丸配药里的一种吧?
这一年来行走于穷山恶水,费了多少心力才戒除了这种魔鬼般的药物,将昨日所有的噩梦都抛在身后。此刻乍一闻到那种香味,顿有一种晕眩的感觉,他脸色苍白,蓦地用力将碗远远扔了出去。
"怎么了?"阿岩一家大吃一惊,看着客人,"不舒服?"公子舒夜没有回答,将心头那种烦躁压下去,从怀中抽出那轴画卷,徐徐展开:"请问寨老,您见过这个人么?"老人喝着玉米酒,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,看了看白衣客人,没有回答。"我找了她很久......从西域大漠一直找到这里,"公子舒夜知道这位异族老人是扶郎寨的寨老,同时也是苗人中的鬼师,有着极高的声望,故而保持着恭谨,俯身请求,并掏出一封金叶子,放在老人面前,"她是我妻子,我走过了千山万水寻找她。您若能指点一二,我必然竭尽全力报答您。"老人眼睛霍然睁开,又自顾自地闭上了,转过头去。
最年长的人不说话,火塘边其他男人便冷下去,不敢喧闹。阿岩好心地挪到舒夜身侧,低声:"阿爷今天心情不好,等明日吧。"
"阿岩!"老人忽地厉喝,吓了少年一跳,"送客!"所有人都惊住,不明白寨老为何忽然下令逐客。"阿爷!"阿岩不知哪里出了错,哀求着叫了一声,"我知道这个画上的人来过家里。舒夜是个好人,你帮帮他吧。"
"好人?你知道画上是谁?那是侍月的神女啊!"老人咳嗽着,"他竟敢说神女是他的妻子!你快送走他,不然拜月教知道了,会连我们一起惩罚的!"一听到"拜月教"三个字,所有人都噤了声。苗疆万里,巫蛊之道众多,大小教派林立,拜月教却是执牛耳者,扶郎寨的苗人也大半是月神的信徒,此刻一听老人说来客打听的是侍月神女的下落,立刻起了敌意。
"侍月神女?"公子舒夜一怔,但很快明白过来。沙曼华来到昆仑大光明宫之前,的确是拜月教中地位崇高的神女,她是为两大教派的联盟而被派往西域的。在他记忆中,沙曼华总是和雪山、荒漠、古城联系在一起,他几乎忘了这个女子的真正身份。"对,她是拜月教的人......"公子舒夜喃喃,忽地大喜,"那么她是不是回了月宫?"但火塘边所有的苗人都对他冷眼相看,没人再回答他一句。"走吧。"阿岩扯了扯舒夜的衣服,走下竹楼,低声道:"原来你找的那个人是侍月神女......那谁都帮不了你。"顿了顿,少年复又补充,"你也不要去找她了。"
"她是我妻子。"公子舒夜低声重复了一遍。阿岩无奈地站在那里,仿佛想起了什么,困惑地喃喃:"虽然阿爷说的一定没错,不过......我觉得真的很奇怪,那个女人真是侍月神女么?"不等公子舒夜发问,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头:"我觉得她的脑子,似乎有点问题。"公子舒夜蓦然一惊。当日他在祁连绝顶的雪中看到了三枚掉落的金针,便知道沙曼华破开了颅中的封印,但因并非由施术者解开封印,必将给她带来极大的损害吧?一念及此,痛苦便如针一般刺到舒夜心底。
阿岩往吊脚楼上看了看,加快了语气:"那个白色怪兽拖着婆婆来的时候,婆婆已经奄奄一息,似乎是感染了极厉害的瘴气和巫毒--阿爷说只有灵鹫山月宫里的风涯大祭司才能救她,那女子就背起那个婆婆走了......"
"是去了月宫?"公子舒夜一把抓紧了阿岩,"告诉我月宫在哪里?"
阿岩压低了声音:"没人知道月宫在哪里,我们只是对着月出之处膜拜。阿爷说,月亮是从灵鹫山背后升起的。"
"月出之处么?"公子舒夜神色一振,"向着东方一直走,到了天之涯,定然就能看到月宫了!"到天之涯?少年被那样斩钉截铁的语气惊住了。"多谢你。"公子舒夜将怀中的金叶子放入阿岩手心,便连夜上路。
阿岩有些发怔地看着白衣客人向着寨外掠去,忽地想起了什么,脱口惊呼:"别出去!不能出寨子!"因为惊慌,少年嘹亮清脆的嗓音忽地划破苗寨静谧的黑夜。公子舒夜已掠出了十几丈,此刻诧然回头,看着阿岩从吊脚楼上跑下来:"晚上不能出寨子!这几天月宫里不知出了什么事,每座山头都有‘五蛊神’赶路--所以夜里是万万不能上路的!"
"五蛊神?"公子舒夜微微一怔,苗疆巫蛊横行,他不是不知道的,可他此时不想再耽搁片刻,只对阿岩笑笑,"没关系,无论什么蛊神,都伤不到我的。"看到客人不听劝阻,阿岩更是焦急:"你听听!仔细听听!五蛊神在夜里赶路呢!"
夜风冷湿,淡淡的雾气从群山中飘来,仿佛淡白色的幽灵。然而,就在万籁俱寂的夜里,却有细碎的簌簌声响起,仿佛极远处有数不清的蛇虫在夜中行走。那种铺天盖地的细碎声音,不由让人心里生出阵阵寒意来。
公子舒夜眉头蹙起:"五蛊神?那是什么?和拜月教有关么?"阿岩没及回答,吊脚楼上已经下来了几个族人,嘴里叱骂着。少年忙拉着舒夜的手,说:"五蛊神是苗疆的神物啊......到了夜里,除了寨子是住人的,山岭大地都是五蛊神的行道!它们只听从拜月教主的指令,也只有教主有驭使五蛊神的力量!你千万不要挡了五蛊神的路啊......"
"阿岩!在这儿啰唆什么?"话没说完,几个族中壮丁已经赶来,一把拉开了少年,"阿爷让你赶快回去!半夜三更的,是五蛊神赶路的时候,惊动不得!"少年拗不过几个壮汉,被拖着往回走去。
公子舒夜握着剑,站在一团团雾气中,然后微微一笑,转身消失在夜色里。阿岩大声叫他,白衣客人却再也没回头,浓重的夜将他整个人裹入、湮灭。就那样倏忽而来,又倏忽消失了。
三、百鬼夜行
南疆草木出奇的葱郁,一踏入扶郎山麓,行不得几步,头顶便没了月光。脚下是软而湿的落叶,藤葛垂挂,仿佛在密林中布下重重罗网。
再一次劈开挡路藤葛的时候,公子舒夜终于吐出一口气,放弃了连夜上路的想法。或许自己真太心急了?但不等他找到地方休息,四野里那种诡异的簌簌声又响起来。仿佛千万微小的动物贴着地面爬来,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响声。
五蛊神?难道这就是拜月教的五蛊神?舒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,试图听声辨位,但那些铺天盖地的声音充斥了每一个方位。在他凝神之时,脚下忽有冰凉的水流一掠而过,淹没了他脚背。
那一瞬间,他几乎就要拔地而起,一剑挥下。但他还是忍住了,一动不动。一阵阵冰冷的触感从脚背流过,源源不断,簌簌的声音近在耳侧,伴随着另一种诡异的咝咝声--蛇!暗夜里从四面八方冒出的,竟是无数毒蛇!那些不知何处拥出的蛇汇成巨大的洪流,朝着某个方向拥去。
空气中涌动着腥甜的味道,让他几欲呕吐。然而他不敢乱动分毫,生怕一动便会惊动蛇群。全身肌肉都已蓄满了力道,剑气弥于指尖,在一条毒蛇刚从脚背溜过,第二条尚未赶到的那一瞬间,他忽地飘起,手指攀上一根藤萝,身如一只大鸟稳稳落到枝头。
枝叶间总算抖落了几星亮光,破开了南疆密林中令人窒息的黑暗。但借着那一星光亮看去,公子舒夜却倒抽了一口冷气,忙不迭地松开手指,足尖一点树枝,再度掠起--蜘蛛!在密林的枝叶间,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蜘蛛!那些蜘蛛色彩斑斓,形状颜色各异,此刻也和那些毒蛇一样,自行成群结队地沿着枝叶爬行。
再也不敢触碰任何地方,他用剑借力几次,跃出那片林海,在一棵巨大的桫椤树梢停住脚--桫椤树是一种奇异的树木,据说在这种树侧一丈之内,没有任何毒草毒花可以生存。显然毒虫也畏惧这树,纷纷绕开,继续行程。
这棵桫椤树高达十多丈,远远超出树林中其他同类。公子舒夜就坐在这棵出尘的灵木上,看着脚下诡异的情形出神。今夜是满月,月已至中天,清冷的光辉洒遍苍莽群山。而在这皎洁的月光下、漫山遍野的树木都在微微起伏,仿佛有微风不停吹拂。
其实,是每一棵树木的枝叶间、都有无数各类毒虫在蠕动!
他将枝叶削开了一些,让月光透入底下的密林,看着暗夜里的毒流匆匆汇聚、涌动。不知从何而来,又到何处去。但当坐在桫椤树上俯瞰下去,连公子舒夜这种艺高胆大的剑客,都有一种从心底冒出的寒意。
他看到了恍如梦境的景象:那些毒虫不约而同地朝同一个方向而去,分门别类,秩序井然。无论是蜘蛛、毒蛇还是蜈蚣蝎子,都有自己的道路,每一个都循着同类的脚步前行,不同族类之间决不逾越半分。行进中,不时有强壮的同类跳出,和领头毒物厮杀,所以领头的毒物也在不停更替,优胜劣汰,直至越来越强壮。
这一切都井然有序,仿佛暗夜里有无形的手在操控一切。他忽然明白过来:苗人所谓的五蛊神,便是这些毒虫吧?毒蛇、蜈蚣、蝎子、蛤蟆和蜘蛛,这苗疆里用来提炼蛊虫的"五毒"!这几年来行走于南疆大地,他也看到过能人异士操控蛇虫,甚或施用异术;然而,控制这么多毒物,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迁徙,根本超出了他以前的见闻!
拜月教主?能如此操控毒物的,在苗疆只有拜月教主吧?然而......这样大规模地召唤毒物,又是为何?莫非教中出了什么大事?公子舒夜坐在桫椤树上,俯视着脚下浓阴密林,心事重重。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一切都那么诡异,非常人所能想象。他一人一剑闯入南疆,此刻真有了沧海觅一粟的茫然。然而,站在桫椤树梢,天风吹动得白衣如云翻涌,他双眉一蹙、握紧了剑--无论如何,他都是要找到沙曼华的。如果跟着这一群迁徙的毒虫走,迟早也能碰到和拜月教相关的事情,进而打听到那个渺若云汉的月神之宫--这一条涌动着的巨毒之路,只怕连当地的苗人都不敢涉足吧?若一切如阿岩所说,那么沙曼华来到这扶风寨已是半年之前,那之后她便带着明教长老妙火婆婆,骑着白狮去了灵鹫山月宫--她是拜月教的人,对苗疆一带应了如指掌,那么,现今她应该已到拜月教总坛了吧?而看现下情形,拜月教内部应该也出现了很大变故,才会惹得苗疆千山蛇虫横行。
不知道她如今、又是如何......
灵鹫山上的月色似乎分外明澈,仿佛月神也偏爱自己的教民,将天下月华中的三分慷慨地倾泻在山顶的月宫中。
圣湖和神庙沐浴着月色,然而一向信徒众多、彻夜祈颂不绝的月宫里,此刻却笼罩着死一样的寂静,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血腥味。侧耳听去,漫山遍野的咝咝声如潮水般涌来,无数毒物汇集在月宫周围,将这个南疆圣地包围,如同一座孤城。
高高的祭坛上,伫立着一个女子,披散长发,广袖长襟,对着当空朗月举起双手,高声祝诵。每一次她声音转为尖利的时候,四野中蛰伏待命的毒物便一阵骚动。那女子穿着白色长袍,上面绣着极端繁复的曼珠沙华花纹,孔雀翎毛的饰边在暗夜中灿烂夺目。
她的脸如象牙般柔和光洁,额头很高,散发出震慑人心的美丽。漆黑的发上没有任何首饰,只在左颊上用金粉画了一弯极小极小的月牙儿,闪着暗淡的金色,仿佛是金色的眼睛,窥探着教众的心灵--那是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的身份标记。
然而此刻,这张美丽的脸却苍白而严肃,因为紧张而微微扭曲。她不停地祷告,一边抓起案上朱红色的粉末,投入祭坛中央的石鼎中--刺啦一声,腾起一股淡红色的烟雾。那粉末是由金线菊、黑心莲、毒蟾卵、沾了瘴毒的菌类、再加上拜月教圣花曼珠沙华等毒物烧灰炼成,只要一丝一毫的气味散播出去,四野毒虫无不俯首听命。
红雾散入空气,四周毒物蓦然发出可怖的嘶喊,相互扭打在一起!翻翻滚滚中,终于又有五只毒虫成为各族之王,从四周向着祭坛爬了过来。拜月教主将手伸到神鼎上,指尖忽然滴落了一串殷红色的血珠。那五只毒王嗅到血的味道,一跃而起,直直投入滚热的神鼎中,在里面剧斗起来。而拜月教主只是将手放在神鼎上方,不停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其中,口唇开启,喃喃祝诵着什么,脸色越发苍白可怕。
"夷湘,你竟然不惜用分血噬魂术召唤出蛊王,也要置我于死地?"圣湖边,一个白衣人遥望着高台上施术的拜月教主,嘴角露出一丝苦笑,"你难道不知,历代拜月教主,从来都不会比大祭司拥有更强的力量?"
月光照在湖面上,泛起万点银光,映照在另一袭白衣上。也不知那袭白衣用什么织成,月色竟仿佛活了一样,在衣襟上流动。然而最璀璨的,还是那位白衣人深碧色的双目,以及额环上那一块血红色的宝石。暗夜里,那一点光芒分外夺目,竟似震慑住了一旁蠢蠢欲动的毒虫。白衣祭司坐在圣湖边,背靠着一湖冰寒的湖水,注视着施法的女子。这一次月宫内乱,拜月教主与大祭司风涯彻底决裂,相互间斗法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。
风涯身侧重重叠叠堆满了各种毒虫的尸体,几乎垒成一道三尺高的墙。然而后面的黑暗里,仍有无穷无尽的毒物张牙舞爪扑上来。白衣祭司伸指点出,背后圣湖中死水微澜,仿佛有什么跃出水面,让空气发生奇妙的扭曲--那是应祭司召唤而来的鬼降。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倏忽出现,将一只跃来的毒蛤化为齑粉。
"去!"就在此刻,高台上陡然传来拜月教主凄厉的语声!神鼎随着那一声厉喝訇然碎裂--原本入鼎的五只毒王赫然无踪,从中腾起一只庞然大物!那只怪物身长一丈,外形迥异于任何毒物,两眼在暗夜里发出红惨惨的光,倏忽扑近,遮蔽了风涯头顶上的月光,张开了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。
"蛊王!"风涯脸色微变,按住了额心的那枚红色宝石--那是拜月教三宝之一月魄,可以辟易一切邪魔异兽。但不等他发动降头术召唤鬼降,头顶的月光陡然消失了。月光一旦消失,他的力量便窒碍了,湖水中的恶灵再不听命涌出!
"夷湘......我将你从小带大,你如今竟这般恨我?"在蛊王当头扑下,一口咬住他半边肩膀的时候,风涯眼里深碧色慢慢凝结成冰,"那么,如今我就全部收回吧!"他忽然长笑起来,声冷如冰。笑声中,额环上的红宝石如一道电光贯穿了蛊王的身体,那个庞大的怪兽应声裂为两半!白衣祭司风一般从漫天血雨中掠过,转瞬逼近神坛前。
"起!"拜月教主手指一点,周围无数毒物如雨般扑过来。然而这些普通毒物又如何能阻挡祭司的脚步?风涯手指探出,已点住了拜月教主颈侧的血脉,然而奇怪的是她不避不闪,眼里也没有畏惧的光。
"风涯大人!"就在那一瞬间,他听到暗夜里有个声音唤了一声。沙曼华那小妮子还没走么?也真可笑......这个昔年被送往大光明宫的神女居然自己跑回来,可一回来,便遇到了教中最大的一场内乱。她和夷湘一起由自己带大,如今不忍让他杀了夷湘吧?风涯冷笑,手上却片刻不停,手指微一用力,便掐断了拜月教主纤细的脖子--那一瞬间,温热的血如喷泉一般濡湿了他的手,他轻蔑地看着这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女人,叹了口气:"背叛我的人,死后只能永困湖底。"
夷湘却在笑,眼睛里充满了嘲讽。陡然觉得有什么不对,风涯想回头、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不能动弹。是血咒......夷湘居然用自己全部的血下了咒术,在这一刹那把他困在神坛上!"风涯大人!"背后那个声音越发惊慌了,"小心!"他努力想解除身体的麻痹,但这个用生命为代价的咒术太过可怕,即便是拜月教灵力无上的大祭司,都被困住了,动弹不得。在眼角的余光里,他看到了极其诡异的景象。在他身后的黑夜里,那只被剖为两半的蛊王,竟又重新复合了!
巨大的蛊王呼啸而来,冲向祭坛上的两人。夷湘的血似乎刺激得它发了狂,不管不顾地要将祭坛上所有人都吞噬下去!
"祭司大人!夷湘姐姐!"暗夜里的声音撕肝裂肺,沙曼华从远处疾奔而来,眼看来不及,便立住了脚,引弓发箭,连珠成一线--那一瞬间,七道光华撕裂黑夜,追逐着蛊王腾空的轨迹,将巨大的妖兽钉在了虚空!
四、月神之女
好长好长的噩梦......原来,祭司也会做梦?或者只是暂时的魂不附体?恍惚中,风涯依然停不下思考,在虚浮的感觉中不断自问自答。
那也是这长得看不到的岁月中,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。
如果不出意外,或是遇到比自己更强的术法家,拜月教的大祭司是不会老死的。他们的生命远远长于一般人--许多人都奢望永生和无上的力量,但没人知道永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。
"虽然我们在苗疆至高无上,但是你要知道,我们不过是一个怪物。"依稀想起前一任祭司帝江对他说过的话。
拜月教的大祭司偶尔会收徒弟,传授一些术法,引导他们窥探天地的奥义。但是那些徒弟几乎都无法触摸到祭司的宝座--因为师父是永生的,而凡人终将老死。
然而,帝江在说过这句话后,却真正死去了。
师父在琼州和一个著名的鬼师斗法时死去的--那时全南疆为之震惊。谁都没想到那个五仙教的鬼师有如此的术法修为!为了给师父报仇、也为了挽回拜月教在南疆的名声,他在继任祭司后去往琼州,一番斗法后,终于杀死了那个鬼师。
"那个拜月教的祭司......根本没有布下防御的结界。"临死前,那个鬼师喃喃道,"你......知道为什么吗?"
为什么?他想他是知道的。师父,根本是想彻底结束这种"永生"的苦境。然而,永生是苦境么?
刀姬、阿慕、摇光......直到夷湘、沙曼华,他忘了自己到底从南疆万千教民中选出多少神女。又从那些神女中选出几个教主。那些神女被教民尊称为月神的纯血之女,然而,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容易朽烂的白骨而已。他也曾收过几任徒弟,然而那些徒弟比他更早地"转生"去了......凡人生生不息,而他又算什么?
"我不过是怪物。"恍惚中他苦笑着。"嗯?你说什么?风涯大人?"忽然耳边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,"要吃药么?"这个声音......是沙曼华?那个被他送往西域大光明宫的丫头?他游离的神志陡然一清,睁开眼睛,入目的便是湛蓝的天空,和一张惶急的脸。这个丫头......当年十岁就被送往昆仑的丫头,居然这么大了?他忽然有些感慨,想抬手,却发现手臂没有力气。昨夜和夷湘那一战,消耗了自己太多力量,而因为事涉内乱,他一早就下令弟子昀息带着拜月教弟子退入半山别院,不许踏入月宫半步。因此到了现在,只有这个不听号令的丫头和自己同在。
他心头一凛,看了沙曼华一眼。"夷湘死了,你便是教主。"想也不想,他蓦地开口,"招集教民来吧,我现在就在神殿内举行仪式,给你封号。"
"嗯?"沙曼华怔了一下,并不欢喜,转头看着地上的尸体,颤声低呼,"夷湘死了......风涯大人,你快救救她吧!"想不到她是这般反应,风涯反而愣住了,许久,冷笑一声:"我可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--不将她魂魄镇入湖底已算便宜她了。我养了她那么久,居然要叛我?"沙曼华环顾着尸横遍地的四周,再也忍不住:"怎么会这样......夷湘怎么会杀祭司大人?她、她从来都很仰慕大人您啊......她、她昨夜的样子就像疯了一样!"
"她是疯了。"白衣祭司眼神陡然森冷,"权欲激得她发疯了......她想杀掉我,做真正的教主!我给她的已经够多,她却总是不知足。"勉力调着内息,他慢慢扶地坐起来,巡视着俨然修罗场的月宫,嘴角浮出冷笑,"沙曼华,看来当年我小看了你的潜质--十五年后,你居然有了射杀蛊王的力量?西域大光明宫,果然名不虚传。"风涯微笑示意,"扶我起来!"
沙曼华扶起了白衣祭司,感觉他的手如冰一样寒冷。"看来,你没有辜负我当年的心血。"看着惴惴不安的女子,风涯嘴角慢慢溢出笑意。这个丫头,还是和当年一样软弱优柔么?夷湘这件事后,看来这种性格的人才合适当教主啊......他抬起手,忽地在沙曼华颊边划了一下,勾出一弯新月的形状:"我原本还在想,夷湘死了,我该从现任的两位侍月神女中选哪一位当教主呢?看来如今是不用费脑子了。"然而这样的消息、却没有让女子有半丝喜悦。沙曼华脸色苍白下去,顿了顿,仿佛鼓起了勇气:"祭司大人......我、我不是为了当教主才回来的。"她眼角眉梢有一种疲惫,仿佛在这一场命运的跋涉里,已经走了太久,"妙火婆婆染了瘴毒,只有您才能治,所以我冒昧回到这里,求您救她。"
"为了那个老婆子?"风涯蹙眉看了一眼白狮驮来的老妇,"她染了桃花瘴和碧蟾蛊,没救了。"
"祭司大人!求求您救她!"沙曼华吓了一跳,"只要还有一口气,以您的力量,都能将她救回来!我......我知道的!"
"哦?看来你还记得我向教民施法的情形?"风涯微笑起来,眼神却是冷淡的,"可那老婆子不是我教民众,凭什么要我救她?现在我们拜月教和明教早已没有瓜葛。中原在剿灭魔教,我可不想把我的教民拖下水。"
沙曼华拉着他的衣袖,苍白了脸:"祭司大人,求求您。""你答应继任教主,我就救她。"风涯冷冷扔下了一句话,"否则,就去准备她的后事吧!"
为了清理月宫,用掉了整整半个月。那些蛇虫的尸体遍布墙角沟渠,连檐角天花上都有,仿佛全南疆的毒虫都源源不断地赶到灵鹫山,并将此作为最后的墓地。
夷湘应是用了分量惊人的召蛊药引,把药味弥漫到四野,以至于在她死后,那些毒虫还在陆续不绝地赶赴灵鹫山。月宫里所有教民都在努力与那些遍地蠕动的蛇虫斗争。那些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侍女们,时不时地为一只爬到裙裾上的蜘蛛尖叫。
风涯从回廊上走过,看着神圣月宫中从未有过的混乱景象,只觉得好笑。"昀息,她还不肯出月神殿么?"走过回廊的时候,他询问身边的弟子。那个白衣垂髫的少年有着高爽的额角和深碧色的眼睛,明朗却深不见底,应是跟大祭司修行了不少年,举止和风涯宛然相似。此刻听得师父询问,便低头回答:"是的,神女一直在月神殿里为妙火祈祷,三天不曾出来半步。"
"求那尊玉石人偶有什么用?"风涯冷笑起来,"想不到那丫头还这么倔,当拜月教主有什么不好?居然拂逆我?就让那个老太婆的尸体在神殿里腐烂好了!"少年不敢回答,随着祭司的脚步又转过几个弯。不知不觉,竟走到了神殿附近。风涯负手望着那一座神殿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夷湘此次的背叛,只怕真的触怒了师父。然而......身为大祭司,一切悲欢喜怒都属于摒绝之列吧?任何软弱的情绪,都会成为遭到圣湖恶灵反噬的致命伤吧?那一瞬间,少年深碧色的眸子里,闪过了冷电般的光。
无言地穿行于圣湖旁的长草中,风涯忽地开口:"昀息,你跟了我多久?"
"十一年。"少年恭谨地开口回答。"才那么短的时间啊......"大祭司忽地笑了一下,"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弟子。虽然你当年不过是个琼州横云峒里讨饭的孤儿,可全苗疆寨老的儿子,又有哪个比得上你?"少年低着头,恭谨地回答:"师父再造之恩,昀息永生不忘。"
"干什么?我不是要你感恩,只是考验自己的眼力罢了--"风涯笑了笑,望着天,忽地发问,"你自问,如今学到了我几成本事?"昀息怔了一下,许久,才道:"弟子不知。"
"不知?"风涯眼神转为严厉。"师父宛若天人,弟子根本不能揣测一二,更无法估量。"昀息仰望着圣湖边上白衣翻飞的祭司,由衷回答,深碧色的眼睛瞬了瞬,不知是惭愧还是失落。
"哦?"风涯大祭司忽地扬眉笑起来,"若一日你真的能杀了我,便到了可以继承祭司之位的时候吧?"不等惊诧的弟子作出反应,风涯大笑起来,广袖一拂,转身离去。一如平日那样傲然自信,睥睨天地。
空旷的神殿里,滴漏的声音呆板地响着,伴随着老妇人急促的咳嗽声。沙曼华紧紧抓着妙火的手,看着形容枯槁、奄奄一息的老人。
白衣少年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从未说过一句话。
她紧抓着那只颤抖的手,仿佛在努力抓着一点生的光和热。她茫然四顾,想要在这个空旷的殿堂里寻求什么。她已经祈求了三天三夜,却得不到任何回应。神已无能为力么?躺着的老妇忽然猛烈咳嗽起来,喉咙里的黑血涌了出来,她连忙用手去擦,但那些黏腻的血块大量涌出,流到她袖子上。看到妙火脸上乍现的黑气和污血中夹杂着的内脏碎片,她不由得惊呼起来:"婆婆!婆婆!"喉咙里的污血一流出来,老妇人仿佛略微清醒了一些,微微睁眼看着沙曼华。许久许久,蜡黄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,努力翕合着嘴,似要说什么。沙曼华侧耳凑过去,听着婆婆对她最后的叮嘱:"从此,自己保重......孩子,你的命,太苦"。
那一刹那,死亡将要夺走亲人的恐惧压倒了一切,她猛然大哭起来,对着昀息大喊:"祭司!风涯大祭司!你快去叫他来!"
五、封神
八月十五的月色是一年中最好的,灵鹫山顶的月宫广场上,月光宛如水银泼地,照得每个教徒的白衣泛出微光来;不远处的圣湖映着月光、璀璨晶莹。全体拜月教徒匍匐在地,无数袭白衣铺得神殿旁宛如下了一场雪,祝诵声如潮水般绵长。
拜月教诸位长老都已到齐,列队跪在神像前,仰视着神前的白衣祭司。昀息捧着白玉钵,跪在万盏灯火前。骨节修长的手指伸到玉钵里,略微蘸了一点金粉,轻轻按在女子软玉般的面颊上。
"月神的纯血之子,"对面的白衣祭司低沉地开口,"今夜,你将在此接受无上的荣耀,月之光辉将永远照耀着你--你愿意为至高无上的月神祭献你的一生么?"
"我愿意。"开启涂满曼珠沙华花汁的双唇,女子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。"真是美丽--十五年前为什么会送走你呢?"对面的白衣祭司微笑起来,深碧色的眼里闪过满意的表情,抬起了手,扶住她的脸。她闭上眼睛,感觉到那微凉的手指微微一顿,在她左颊抹过,留下了一弯淡金色的新月形记号。那是一旦印上,直至死亡才能消除的印记--拜月教教主的标记。
"月神之子,新教主沙曼华!"风涯大祭司拉过她的手,面向神殿外的无数教徒高呼。月光通过屋顶特制的小孔射落,正好照在那一弯新月上,发出璀璨的金光--底下的教众沸腾起来,欢呼声响彻云霄。
"婆婆呢?"在万众欢呼里,新任教主却惊疑不定地住了脚,转头低声问,"我已经答应了,你......"
"我若拖到现在才救她,只怕也要有起死回生的本事。"风涯祭司嘴角露出一个微笑,"妙火早已无事。你走出去,就能看到她了。"月光在他们并肩踏出神殿的刹那倾泻而下,明亮皎洁,一瞬间让沙曼华目眩神迷。风涯祭司拉住她,抬起手来,指着前方--越过千万白衣的教众,她看到了人群最后那张熟悉慈爱的脸。站在人群后,看着高台上脱胎换骨的女子,妙火脸上的表情却是悲哀的。
"放我师父走。"透过纯金的面纱,沙曼华的眼睛盯着远处的老人。风涯微微一笑:"好啊,不过,你别忘了我既然能救她,同样也能翻手取她性命,不管她去哪里都一样。"
"你......你对婆婆下了蛊?"沙曼华一惊,"你是不是对她下蛊了?"
她的惊呼被压在咽喉里,根本无法吐出。白衣祭司只是手一覆便压住了她的所有动作,她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走出了神庙,根本无从反抗!她拼命挣扎,但她手边没有弓和箭,而她自身那点灵力,又如何能和大祭司抗衡?
外面的教民看到新教主和祭司并肩步出神庙,来到月下,再度爆发出了欢呼。"放开我!放开我!"她想叫却发不出声,想挣扎却动弹不得,而旁边那个人依旧若无其事地微笑。她一次又一次尽力反抗,但压制力却随之加重。似乎也略微感到了吃力,大祭司脸色严肃起来。
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一切结束后,大祭司和新任教主缓步走下神台,向着白石砌筑的居室走去。所有教民都匍匐在地上目送,只有昀息跟随在身侧。沙曼华身不由己地被拉着。仪式完成的时候,月已西沉,当他们并肩路过曼珠沙华花丛时,风涯祭司松开一直压着她腕脉的手,沙曼华得了自由,那一瞬间,愤怒和不甘如火山般从心里爆发出来,
她觉得全身恢复了力气,一抽手退开两步,狠狠瞪着风涯,脱口叫了出来:"难怪夷湘要杀你!你这样的人,谁都会恨死你!"昀息面色不动,眼神却微微亮了一下,迅速看了新教主一眼,又暗了下去。
月夜下,白衣无风自动,风涯眼色慢慢凝聚,落在华衣美服的新教主身上,嘴角的笑容僵硬如刀刻:"哦?你也想杀我了?学夷湘学得这么快啊......当上教主才不过一天呢,还是等你翅膀长硬一点再说吧。那之前,最好给我乖一点。去自己的房子里睡吧!"他的手缓缓握紧,又慢慢松开,挥挥手令昀息也退下,便沿着花径走了开去。
沙曼华站在盛放的红花之下,看着风涯远去,迟疑着要不要进房休息。然而,就在那一瞬间,她看到那一袭白衣无声无息地跌落在花丛中。
"祭司?风涯大祭司?"沙曼华吓了一跳,小心翼翼地问,但没人回答。怎么会这样呢?从小记忆中就没有看过祭司大人有这种情况--他出了什么事?
直到第二夜月亮升起的时候,她才得到答案--"你以为夷湘拼了命,却真的没伤我分毫?拜她所赐,我有三个月不能使用灵力。"整洁的白石屋子里,深碧色的眼睛睁开了,额心的红宝石映着外面的月光,给苍白的脸笼上一层血色。风涯站起来,深吸一口气,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:"怎么不杀我呢?和夷湘一样杀了我,你就可以和婆婆一起离开拜月教,去你想去的地方了。或者,你还可以做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,真正主宰南疆。"沙曼华不答,许久,手指绞着发丝,低声回答:"祭司大人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。"
"哦?"风涯挑起长眉,忽地笑了一笑,"难得你还记得养育之恩。很多人早就忘了。不过幸亏你没有起歹心,不然此刻定已尸横此地。"仿佛回忆着什么,他伸出手比了一比,"你和夷湘一起被选入月宫时,还只有那么一点大。"嘴角又浮起一丝笑意,风涯那一瞬间变得分外温和,"真是可爱......人只有童年是最可爱的--一旦长大,心魔也就生出来了。"
"夷湘一直很敬慕祭司大人!"忽地,在风涯面前一直怯生生的沙曼华抬起头来,"若不是你把她当傀儡,她一定不会这样痛恨你。你一定是把她当孩子一样管着,处处操纵她!所以夷湘当然恨死你了。"顿了顿,她复又低下头去,"不过......她为了这个就杀你,也是不对。祭司你从小把我们养大,教我们武功术法,如师如父。夷湘......也太任性孩子气。"
风涯没有回答,只是侧头看着已经长大的女子。"还像个孩子的应该是你吧......沙曼华。"他忽地微笑起来,抬手抚摩着额环中心的红宝石,"你什么都不知道,就来指责我?"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抚养两个神女的时候,祭司在她面前坐下来,"夷湘野心很大,觊觎权柄已很久了。你知道么?她不但想控制拜月教,甚至还想逐鹿中原!我和明教断交,就是为了不让我教卷入漩涡里,让教民在南疆平安生息。可夷湘觉得不够......她甚至派出使者,向目前的中原霸主鼎剑侯示好,想支持鼎剑侯谋夺大胤,再联合其南征苗疆!"
"什么?"沙曼华脱口惊呼起来。"可鼎剑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请求,所以夷湘就等不及了。她自己先下手了,"风涯微微闭了一下眼睛,吐出一口气,"她联合了教中几位长老,想趁月蚀之夜召唤南疆所有毒虫炼制蛊王,将我一举诛杀--然后......再用教中秘法吃掉我的身体,便可继承我的一切力量!"
"什么!"沙曼华惊叫起来,"她要吃你?怎么可能!她疯了吗?"
"也只有你还念着养育之恩。而很多人早已经忘了。"风涯微笑起来,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的脸上,泛出玉石般的冷光,"在长大后的他们眼里,我不过是一个令人畏惧的怪物罢了。他们总是嫌我给他们的不够多。"
"祭司大人......"沙曼华愣住了,抬头看着风涯大祭司--这个极度强悍、凌驾一切的人,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。"我带大过多少孩子?早就不记得了,也不过是无聊找事情做罢了--也不指望你们真的感恩。"风涯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月色,"当年真不该送走你。为什么我那时总觉得你比较笨,又优柔寡断呢?还是......明教那个老头子霍恩手段比我高,把你教导成这样一个好孩子?"
"教主才不管我。他只相信苏萨珊和梅霓雅,每年才召见我一两次。"显然大光明宫那段岁月对沙曼华来说算不上愉快,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,"只有婆婆对我好。祭司,你解了我婆婆的蛊毒,放她走吧!我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当教主了,我说话算话,决不反悔。"
"这般讲义气?倒真是长大了。"风涯祭司微笑起来,转身将手按在她肩上,借着月光凝视沙曼华,"谁说我对她下过蛊?拜月教的祭司是不修蛊术的,难道你忘了?"
"是呀!"沙曼华恍然大悟,"你刚才是吓唬我的?"
"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。"风涯摇头,"我相信你说话算话。明日你就去见那个妙火,她要走要留,由你们决定。"
八月十五,月满南疆,照着风尘仆仆的旅人。
蛇群依然前仆后继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,四野蠕动着一道道黑色的洪流,所到之处草木枯萎,腥臭四溢。然而万种毒虫之上,却有一袭白衣点着树梢,如风般追逐着那一股毒流,朝着月出的方向疾奔。
十几天来,他已追逐着这些可怖的毒虫,奔过了许多山水。白衣早已破碎不堪,英挺如玉树的人已满面风尘--然而,这个随着毒流追逐天涯之月的人,却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。
这一路的颠沛流离,毒虫里稍微弱小一些的早已死亡,而领头毒虫之间不断争斗厮咬,也早已更换了几任--原来,拜月教便是以这种方式在召集和挑选毒虫么?月宫中究竟出现了什么变故?他奔跑得不知方向。只觉山峦越来越高,草木越来越密。
然而万重浓绿中,蓦然有什么东西跃入他眼中--疾奔的人全身一震,停了下来,转头看着山阴灌木下丛生着的、火焰一样的花朵。那些野生的花儿开在山阴,一簇一簇,恍如漫山跳动的火焰--和昔年她在昆仑山时描述给他听过的一模一样。曼珠沙华?曼珠沙华!这漫山遍野的,便是曼珠沙华么?
那是她的花儿,开放在她的故土上。而他这个生长在西域的人,还是第一次看见。"舒夜!舒夜!"那一片火红中,恍如看到那个白衣银弓的少女,穿过漫山遍野的花儿朝他奔来,唤着他的名字--那一瞬间,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。
他记不清她的脸......他已经记不清那张深爱过的脸--竭尽全力才记起来的,竟只是敦煌城下那个带领魔教东来、面无表情、张弓射箭的星圣女!那不是沙曼华......那不是他少年时梦寐中的沙曼华!
过去多少年了?十年?十五年?时间和命运已将他们分隔得太久,雪域魔宫,幻世乐园,这一切都已经模糊了,他甚至已记不起当年十几岁少女的容颜,也不知今日的她又有怎样的改变。而这些年来挣扎斡旋于权谋之中,他和墨香都有了极大的蜕变。唯独存留的,只是心头始终不灭的那一点执念--他必须要放下一切来追逐那个梦,否则,他真的不知道余生又该如何度过。在将近三十年的大起大落中,他早已尝过了世上的一切,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,到如今,声色犬马毫无滋味,权势金钱犹如粪土。他已对这些都不再执著,那不是他的仰望和救赎。
滔滔浊世如锤,将一切击碎;如若不执,又何存何在啊。
六、湖畔
在那人凝眸之时,千里外,沙曼华正提着裙子从圣湖畔大片的红花里穿过,追向那个离去的身影,恋恋不舍:"婆婆!婆婆!"
白发萧萧的老妇在月宫前停下了脚步,转头看着背后赶来的女子,满眼慈爱。"婆婆......你还是留下吧!"沙曼华迟疑许久,还是忍不住开口挽留,"你走了,我在这里又是一个人了--你又不能回昆仑山,还不如留下来。你若留下来,拜月教不会亏待你的。"
妙火长老没有回答,忽地叹了口气:"星圣女,你还真是个孩子啊......真让人担心。"老妇人眼里有担忧的光,靠过来,替拜月教主将一缕散发掖回耳后,趁机贴近她耳侧,"如若我留下,将来你有什么拂逆祭司的地方,想逃回敦煌--我这个老婆子,就会变成你的负累啦。"
沙曼华蓦地怔住,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,慢慢暗淡。"所以,趁着风涯祭司如今松口让我走,还是早日离开吧--"妙火长老低语完,直起身子,再度凝视视如己出的女子,眼里的神色却是无奈的,"婆婆老了,能力有限......没法子为你再多做什么了。唯一能做的,就是不拖累你啊。"
"婆婆!"沙曼华忍不住啜泣起来,将头靠在老妇人的肩上。
"这般舍不得,干脆还是留下来吧。"身后忽然传来悠然的话,夕阳下、白衣祭司负手从宫内花径中转出,身侧除了弟子昀息,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一只纯白色的狮子。飞光本来只认沙曼华和妙火的,不知为何见了风涯祭司却有畏惧的反应,立时被收服。
"不敢。"妙火长老的神色却是淡定的,不同于身侧沙曼华的紧张,老妇人淡然行礼,"妙火年事已高,留在南疆恐怕寿元有限。还不如早日西归,也好葬身故土。星圣女以前在大光明宫吃了不少苦,只求祭司大人日后好生照看她。"
"昀息,送长老下山。"风涯却没有回答,只挥袖令门下弟子相送,自顾自拉了沙曼华回身。沙曼华却不舍,苦苦回头看着婆婆。妙火心知要趁着风涯没有改变念头,迅速离去,但想了想,终究不放心,立住脚,扬声说了最后一句:"老身远在昆仑之时,便听得诸人赞许,说风涯祭司几近天人,当世除了教王只怕无人能与之争锋。"
风涯顿住脚步,嘴角浮出一丝笑意:"那个山中老头?不错,在这天下,他的对手也不过我一人而已!"妙火长老看着拜月教的大祭司,试图换取一句许诺:"现下沙曼华当了拜月教主,祭司当能保得她平安无忧吧?"
本以为那睥睨天下的祭司会慨然应允,然而许久,风涯转头看着妙火长老,回答了三个字:"我不能。"妙火和沙曼华同时怔住,风涯却不再回答,拉了新教主而去,急令弟子闭了宫门。
"我不能。当年......"忽听得耳边风涯的声音低低响起,带着说不出的茫然,"我也是这般对夷湘许诺的啊......到最后,我还是杀了她。"沙曼华微微一惊,拉紧风涯的袖子,抬头看着这个一手将自己带大的祭司,不知说什么好,只是拉着他的衣袖一角,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到圣湖边。
夕阳正好,湖边盛开着如火的曼珠沙华,湖面反射着大片粼粼金光--那样强烈而华丽的颜色,瞬间让人的眼睛一亮。仿佛在大片的光与影中看到了什么幻象,风涯在湖边立住了脚步,凝视着湖水,久久不语。
沙曼华有些无趣,却不敢走开,只好坐在他身侧,去采撷身侧如火般绽放的曼珠沙华。忽然想起,月宫里的老侍女曾说:当年祭司大人就是在一片开满曼珠沙华的坟地上拾到自己,抱回教中抚养的。按惯例,神女必须在苗疆寨老的女儿中选出,如夷湘。但风涯却让这个孤儿当了神女。忽然间,她对前几日自己的憎恨也羞耻起来,她怎么能恨祭司大人呢?
"您在看什么?"沙曼华有些惴惴,摸着旁边飞光靠过来的头,侧头看面无表情的祭司。风涯依旧没有回答,只是凝望那一片湖水深处。"终归有一天,我也将回到这片碧水中去。"许久许久,她听见风涯祭司低低说了一句。她不由悚然一惊--她知道,圣湖底下有个水下墓地,那些石穴里沉着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椤木棺材。里面沉睡着的,都是拜月教的历代教主,还有极少的几位祭司。
那个从不衰老、强于一切的风涯大人,在这一刻,心里想的竟是"死亡"么?夷湘的死,给祭司大人很大打击吧!她原本口拙,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,想了想,便安静地站在风涯身边,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,对他笑了笑,把手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。风涯摸了摸她的长发,接过花束,一扬手,远远撒在湖面上,夕阳下宛如下了一阵红雨,点碎了一湖黄金。
"祭司大人......"沙曼华沉默许久,忽地开口,"我一定不会背叛您!"
风涯凝视着湖水深处,没有回头,却默默地微笑了一下:十几年来,人世间所有东西都在扭曲、改变,失去本色。夷湘变了,昀息也变了......但这个异乡归来的女子身上,竟还能看到一些本源的东西。那些后天生长出的性格,比如权谋、野心、手段、嫉妒,在活了百年的他看来可以轻易地被看穿。然而,唯独这种显然出于天性的纯白灵魂,却是他无法揣摩的,也让他这样的人不得不心存敬畏。
沙曼华侧过头,发现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时已回来了,站在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,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边。
那之后又过去半月,在昀息主持下,月宫内乱的残局被收拾干净,血腥和药气被清除了,苗疆各地赶来的毒虫也日渐稀少,终至消失。
沙曼华成了新教主,每日做的,不过是祈祷和阅读,了解教义和教主必须学习的一切:包括祭司仪式,祈福禳灾,以及蛊术--按规矩,拜月教主是没有实权的,一切决定由祭司作主。而平日里的具体事务,则由风涯的弟子、左护法昀息来打点。
自从立了新教主之后,大祭司便恢复到不问世事的常态,深居简出。沙曼华虽当了教主,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这个人,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问他,实在无法,便私下里问那个少年昀息。半月中,她除了月出之时,要按惯例和大祭司在神坛上祭月,再也没有和风涯交谈过--倒是和昀息慢慢熟起来,无话不谈。
不同于风涯的独断冷漠,昀息是个脾气温和、心思缜密的少年,没有那种因为学习术法而产生的"非人"气质,谈笑和常人无异。他今年不过二十一岁,琼州横云峒人,出身贫贱,据说家中世代行乞,受尽旁人欺凌。十岁那年,风涯偶尔游历南疆,路过琼州,惊于他的资质收为弟子。昀息来到拜月教时,沙曼华已被送往昆仑,因此两人素未谋面,而十几年后机缘回转,竟是一见如故。
"其实......我一点也不想当教主。我想回敦煌去。"那一日,夕阳下的圣湖畔,沙曼华抱膝坐在火红的花丛中,终于开口对昀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,"我想去找舒夜。"昀息不语,许久才淡淡道:"那是不可能的。师父说过的话,从没有人敢违背。你应看到夷湘的下场。"
沙曼华微微一震,低下眼去:"我知道。"昀息正待说什么,忽见湖边桫椤树下来了一个侍从,对着这边下跪,便知教中有急事,当即起身走了过去,听得那人低声禀告:"大人,有贵客到访,现在朱雀宫中等您。"
"贵客?"昀息念头瞬间几转,却想不起有何人能直闯月宫。侍从跪在桫椤树下,捧上一张拜帖:"是两个自称来自帝都的贵客,他们带着我教的通行令符,属下不敢阻拦。"昀息拿过那张拜帖,目光一扫:"长安探丸郎?鼎剑侯的人来了?"那一瞬间他眼里光芒闪烁,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收起拜帖,挥手令侍从退下。转过身来,对沙曼华微微一笑:"教中有事,我先告退了,你自行休息。"
"嗯。"沙曼华点点头,便一个人在水边发呆。飞光匍匐在花丛中,懒洋洋地甩着尾巴,将水边一群蚊蚋赶开--从漠北来到南疆,一晃经年,白狮却始终无法适应,情绪一直低落。沙曼华忽地起了玩心,从飞光身上解下长久不用的银弓,眯眼拉开,一箭射去,把一只飞舞正欢的飞虫正正钉在桫椤树上。飞光看到主人出手,也高兴起来,驮着沙曼华飞奔在圣湖旁大片的曼珠沙华中,连声嘶吼,惊得灵鹫山上鸟雀纷飞。
沙曼华咯咯直笑,十二支金箭如闪电般射出,半空中色彩斑斓的羽毛如雨而落,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几十只飞禽来。转瞬她绕湖一周,飞光跃到了湖边那棵巨大的桫椤树下,伏下休息。沙曼华最后一次拉开弓时,忽然想起什么,脸色就黯然下去。桫椤树下,她抚摸着飞光的鬃毛,将下巴搁在它的顶心,看着湖光水影,极力回忆着有关舒夜的一切......依稀记得,她不止一次地对他张弓射箭吧?
然而,不知是否因为金针封脑的缘故,尽管她极力回想,却连舒夜的面孔也记不清了......努力想着,忽觉脑颅中撕裂般痛,她忍不住抱头低叫起来。飞光吓了一跳,感觉主人的身子剧烈发抖,不由回过头来,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。
"怎么了?让我看看。"身侧忽有人温和地问,一只手按在她的顶心,一股清冽柔和的力量透入,让她裂开般的脑子瞬间一清。
沙曼华讶然抬头,看着那一袭如雪白衣。风涯不知何时已来到圣湖畔,穿过大片曼珠沙华来到她身侧,一手扶起她,另一手覆上她的顶心,缓缓抚摩。沙曼华讷讷低下头去,感觉脑中说不出的清凉舒适,那只手顺着她的发髻下滑,按在她脑后三处大穴上,顿住。"啊,痛!"她不由叫了起来。风涯拨开她的长发,检视发下深不见底的细微伤口,曾被金针刺入长达十年,如今一列三个小洞再也不能复原,在黑发掩盖下,分外可怖。
"金针封脑......是霍恩干的?妙火说得没错,你在大光明宫吃了很多苦吧?"风涯深碧色的眸子冷凝起来,语气肃杀,"明教那些家伙,竟敢这样对待我们拜月教派去的神女--看来当日和他们断交,一点没错。"
沙曼华低着头道:"是我自己求教王给我封脑的--也怪不得他们。"
"哦?"脑后的手指顿了一下,风涯语气平静,"为了高舒夜?"
"你知道!"反而是她惊叫起来了。大祭司真有洞彻天地的能力?风涯只是封了她脑后的几处穴道,"那年明教有使来访,说是你约了那小子私奔,几乎弄得全教覆灭。我让他带着血犀角和白蟒内丹回去给教王治伤,才把那边的气给平了。"沙曼华听得睁大了眼睛:"祭司大人?是你......是你为我求情么?怪不得教王没有怪罪我!原来......原来......"她忽地哭了起来,"我以为......教里把我送去大光明宫,就再不管我死活了。"
"傻孩子,我怎会不管你?你毕竟是我带大的。"风涯微笑起来,拍拍她的头,"起来,随我去丹房,拿药给你治伤。"沙曼华随着他起身,跟在后面,一路走过神坛和神殿。夕阳的余辉洒落在两人的白衣上,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暖意,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指,怯怯地拉住风涯的衣角,恍如一个不舍的孩子。
七、远客来
丹房还是一色的白,大理石的光冷冷的,唯独居中的炼炉是赤红色的--拜月教向来将灵丹与蛊虫同炼,这个炉里不知染了多少生灵的血。沙曼华低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,侧眼看了一下,不由微微哆嗦。
"脑子是损伤了一些,以后记着每日按我说的方法运气静养。"身后传来风涯平淡的声音,手指将沾着的血珀白药透入伤处,"大喜大悲都在禁忌之列,否则血气入脑,就麻烦得很了。"
"嗯。"她答应着,心底有依稀暖意,仿佛畸零半世的孤儿终于找到了家。涂药的时候,忽听昀息在丹房外禀告。风涯心知弟子赶到此处面见自己,必有急事,当下拭净了手指,走到外面的廊道上。
外面站着的却不止昀息一人,另有一个风骨清奇的三旬男子,满面风尘,眼底含光不露。风涯眼神便凝了一凝:居然是个一眼看不到底的人?
一行三人转出廊道,进了玄武宫密室,主客坐下分茶。昀息说道:"禀祭司,这位是中原帝都来的长孙先生。长孙先生奉鼎剑侯之命,来月宫有事相求。弟子不敢擅专,特请师父示下。"
"长孙先生?"风涯的眼神越发尖锐,"是中原大胤王朝十大门阀中位列第一的长孙家?鼎剑侯的心腹智囊长孙斯远?"长孙斯远微一躬身:"不敢。"风涯打量着这个在中原乱世中赫赫有名的男子,似乎因为对方如此年轻文弱而惊讶,缓缓端起一盏茶:"长孙先生远道而来,定有非常重要的事,不知有何指教?"长孙斯远答得干脆:"在下想借贵教在南疆之力,寻找一个人。"
"哦?何人如此重要,竟要劳动长孙先生?"风涯心不在焉地吹着盏中的茶沫,嘴角那一丝笑有如刀刻。"前任敦煌城主,高氏舒夜。"长孙斯远回答。开阖着茶碗的手霍然顿住,风涯眼里有光一掠而过:"公子舒夜?据说他年前已传位于其弟高连城,挂冠而去。难道到了南疆么?"
长孙斯远的笑容淡定沉稳:"在下一路追寻,前日在扶风寨查得他的踪迹,据说是奔月宫来了--南疆广大,若不是确认他入了贵教地盘,在下可真不知找谁去借力了。"风涯祭司抬起头,看了来客一眼:"那公子舒夜来南疆,又是为何?"长孙斯远声色不动:"自然是为了来寻贵教前侍月神女、现任教主沙曼华。"
"砰",茶盏砸碎在大理石地面上,昀息一惊,抬头看着师父。风涯拂袖而起,深碧色的眼里有了怒色:"好大的胆子!一个异族异教徒,竟敢觊觎我教现任教主?"昀息眼神一闪,低下头去收拾碎片。
"祭司何必动气,"长孙斯远却依然不动声色,"只要祭司相助在下寻着了他,在下自然立时带他回去,断不会冒犯贵教。"风涯冷笑:"他万里寻来,哪肯听你一语便转身离去?"长孙斯远淡定地笑:"在下自有办法。只请祭司答允在下留在月宫,等其前来。在下保证,定不让公子舒夜踏入月宫半步。"
"哦?"风涯的眼睛落在长孙斯远身上,忽又露出了一丝笑容:"长孙先生运筹帷幄,名满天下,本座就信你一次。若先生劝不回他,可别怪本座出手无情。"长孙斯远长身而起,深深作揖:"多谢。"风涯微微点头,以为事已完毕,便待转身出去。不知怎地,一听到那人竟寻到南疆来,心里便有些忐忑,不想将沙曼华独自留在丹房。
然而刚一回身,便觉得背后凛然生寒,本能住脚、霍然回头!一颗寸许大的血色珠子,在长孙斯远掌心放出淡淡的光芒。那径寸之光,竟让拜月教大祭司不敢直视。旁边的昀息更下意识退了三步,才从那无所不在的压迫中解脱出来。
"这是......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?"定了定神,风涯的话语有些走音。
长孙斯远脸色自如:"不错,这是昔日海外贵霜国的镇国之宝,一串十八颗万年龙血赤寒珠中的第一颗。"
风涯略微失神:"原来......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?"长孙斯远颔首,将那颗珠子握紧:"对我这种常人来说,这大约不过是一颗普通珠子,但对祭司这样修习术法的人来说,龙血珠便是至高无上的法器吧?"帝都来客微笑起来,"传说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,辅以术法修行,便能得窥天道;若入喉见血,其毒又可屠尽神鬼仙三道,可谓万年难求。这种《博古志》上的传说,也不知有无根据?"风涯不置可否,淡然道:"有话直说。"
"如若祭司大人肯出山一趟,帮忙除去一人,不但龙血珠双手奉上,大胤国库中所有珍宝也任祭司挑选。"长孙斯远又拿出一个锦盒,捧出的却是一方白玉玺,"事成后,大胤可封祭司为大理。虽然祭司目下是南疆教王,可若成了真正的国主,岂不更好?"
那样的话是耸人听闻的,昀息都不禁变了脸色,风涯却只笑不语。许久,拜月教大祭司负手转身,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,悠然问:"如此高的条件--那人是谁?"长孙斯远正待开口,但看到一旁的昀息,却闭口不语,只是伸指蘸了茶水,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。
"是他!"风涯祭司脱口惊呼,难以压抑眼中的震惊。长孙斯远手一覆,抹去那几个字,微微点头:"正是。否则如何惊动祭司出手?"
风涯犹自吃惊:"为何是他?"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,摇头,"想来你也不会说。"长孙斯远微微一笑,只是道:"祭司之意如何?"
室内是长久的沉默,风涯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连昀息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,都看不出师父此刻的心思。许久,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,白衣祭司负手转身:"富贵权势,通灵永生,诸如此类,我得来又有何用?"
"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,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,"风涯嘴角噙着一丝笑,"我不是夷湘那傻妮子。长孙先生,你找错人了。"长孙斯远脸色蓦然苍白,站在那里,看着拜月教大祭司长笑走出,略微有些失神。连这样的条件,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?这个人,还真的是"人"么?
若请不动拜月教大祭司,这次全盘计划就要功亏一篑!他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。"长孙先生。"许久,他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,声音清冷:"是否移驾青龙宫,下榻休息?"转过身去,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。那是风涯的徒弟,神气和师父几乎一模一样--然而,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,他没有风涯那种"非人"的淡漠和厌倦。
就在那一瞬间,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。他忽地想起一些传闻,那是一年前由夷湘派往帝都的拜月教使者所说的--关于祭司这个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。或者......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?
"麻烦阁下带路。"长孙斯远微微一笑,"久闻月宫堪比仙境,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。但不知贵教可有忌讳。"
昀息也在微笑,恭谦温润:"贵客远来,在下自当陪伴。"
两人寒暄着,从玄武宫走出去,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。
风涯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,推开门,看到沙曼华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小箭拨着丹炉里的灰烬。斜阳照在她脸上,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。祭司的眼光温和起来,也只有看着沙曼华时,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。
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,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。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--但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,空白一片。黄金的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,微微颤抖。
拜月教主看着看着,忽见泪水簌簌落到灰烬里。"画的是公子舒夜?"风涯忽然开口,"怎么不画了?"沙曼华吓了一跳,回头看着祭司,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。半晌,忽地掩面哭起来:"我不记得了......我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!"
"跟你说,不要多想。"风涯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,拿走小箭,"更不要大喜大悲。"沙曼华任他拿走了金箭,忽道:"可如果他在我面前,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。"
"何苦如此执著。"风涯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,"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,为何还非要回敦煌去?敦煌城主的为人可是天下有名啊--骄奢淫逸,贪图享乐,夜夜笙歌,纵情声色,是个颓废到家的浪荡子!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?"
"不是的!不是的!"仿佛被触到伤处,沙曼华睁大眼睛,极力反驳,"舒夜不是这样的!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,他是个很腼腆的人!他待人很好,讲义气,只是有点傻傻的。"
"呵......腼腆?傻?"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,"他本不是这样的人,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。这样的公子舒夜?你去问问,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。"
"只要我认识就好!"沙曼华忽然激动起来,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,"别的人怎么看他都没关系?只要我认识他就好!"风涯的眼神一变,似乎极度恼怒,转瞬将她的肩膀扣住,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。
"带我去哪里?"她余怒未歇地挣扎,摸到了腰畔的银弓。
"要射杀我么?"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,"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。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,沙曼华。你决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。"
沙曼华忽地怔住,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。那里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,让她不自禁打了个寒战。方才一时的血勇退去,她忽然又在这个人面前感到畏惧起来,便被他一路拉着、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。
"今天开始,没有我吩咐,不得出门一步!"将她拉到最里间,风涯才放开了她,眼神严厉,"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,你最好不要出去。"
沙曼华握紧银弓,低下头去不说话,但眼里却有些不服。"如果觉得闷,飞光可以陪你。"缓和了一下口气,风涯补充,"昀息也会来看你。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,只怕不能过来。"
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,许久才道:"我的武功不差,不用把我关起来。"
"你贵为教主,不得轻易犯险。"风涯带着说一不二的独断,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,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,"何况你还在治伤--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,不能这么快失去另一个。"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。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,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,却是萧瑟而倦怠的,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。
燃起的青檀香,在房间内绕出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。
长孙斯远一边喝茶,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,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。他微微一笑,如果没猜错,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偷听的结界吧!
这个少年......眼里还残留着种种俗世欲望的少年,看来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了。他没有说话,也没有去看昀息是如何布置的,只是专注地喝茶,直到对方在自己对面落座,端起一杯茶。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间萦绕,一时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,似乎要被催眠--他连忙握紧那粒龙血珠,神志一清:"无论如何,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,此事非祭司大人不可。"
昀息没有说话,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:"为何不可?"
"因为--"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,手指蘸了茶,迅速在案上写下一个名字,"他。"昀息的手震了一下,然后迅速握紧茶盏,一寸一寸放下,神色变得非常奇怪:"原来如此......果然非我师父不可。"顿了顿,少年的眼里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,"如此,正好。"那样奇怪的笑,让长孙斯远也心中一寒,不敢接话。
昀息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,嘴角泛起了笑:"你们又做了什么局?竟要牵连这么多人?"长孙斯远微微一笑:"此中曲折,现下尚不能相告。但事关天下运势,只求公子务必劝动令师出山。为此,帝都愿付极高的代价。"
极高的代价?昀息仿佛没有听见长孙斯远说的话,目光驻留在那个名字上,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。许久,他一拂袖,案上的字迹便消失了。
"此事非常难,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。"白衣少年端起茶盏,放到唇边轻轻吹着,"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。"长孙斯远微微一怔,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如此直截了当,不由迟疑:"龙血珠也罢了,可封公子为大理王,这个。。。似乎僭越了?祭司大人不会答应。"
"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,"昀息放下茶盏,"但是,请先将这一颗龙血珠给我,作为定金。否则一切休提。"长孙斯远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,然而竟看不到底。
"请收好--小心一些。"长孙斯远不再迟疑,将那颗珠子放入了昀息修长白皙的手中,"公子索要的第三个条件,又是什么?"
"这个么......"昀息握紧手,那颗龙血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,他许久才长长吐了口气,"到时候,我会告诉你。"他将那颗龙血珠放到眼前一寸处,细细端详,忽地笑了起来。
八、战月下
第二日,从丹房出来,昀息走过游廊,向着教主居住的白石屋走去。一路上教中的守卫和侍女纷纷鞠躬,让出一条路来,让他直到内室。
高敞的房内灯火辉煌,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沙曼华坐在猩红的地毯上,用空空的银弓弹着一边白狮的耳朵。飞光正打瞌睡,却被主人扰得不能安眠,不停地摇头甩耳。
"怎是一张空弓?"昀息笑着将手里托盘放在案上,"请教主用膳。"
"前几天在圣湖旁射猎,将箭都用光了。被关在这里出不去,又没人替我收回来!"沙曼华情绪有些烦躁,"到底外头出什么事,不许我外出?"
"师父也是为你好。我跟师父这些年,还没见过他对一个人如此看重。"白衣少年不惊轻尘地微笑,忽地抬起手,那月白色的广袖里,竟裹着一支金箭。昀息将那支箭放在桌上:"教主可曾在丹房遗落了这支箭?"
"咦?竟被你捡到了。"沙曼华拿过箭比在银弓上,微微眯起眼睛。昀息却微微一惊,连退了几步,甚至带翻了案上的杂物。
"怎么了?"沙曼华诧异地看着失态的白衣少年。昀息定了定神,笑:"教主莫要拿着箭比来比去,甚是吓人。还是快点来用膳吧。"
沙曼华面对风涯向来拘谨,但和昀息却相处甚欢,此刻把弓一摔,没好气:"吃不下!天天闷在这里,哪里吃得下东西......你偷偷带我出去散散心吧?好不好?也不去远,就去圣湖边走走,把金箭捡回来就是。"昀息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:"师父的命令,谁敢不从?这几天外头看得紧,连我出入都不方便。等过几日有了空当,我自带你出去。"
"果然还是昀息好。"沙曼华笑了起来,随手搁下弓箭,揽着飞光一起用膳,"你比我还小几岁吧?说话这般老成,将来可别和师父一样霸道。"
昀息只是笑。少年的面庞,温和的表情,深藏的碧色眸子--竟有某种惊悚的感觉。
送了晚膳,从教主居所出来,已是暮色初起,昀息沿着游廊行走,不带任何侍从。
月宫规模庞大,布局却规整简单--遵循着天地方圆的古训,外墙是方形的,东西南北四门,各设有青龙白虎、朱雀玄武四宫。居中的是方圆不到一里的圣湖,圣湖旁边依着山势建造了神庙和神坛,神庙后便是教主和祭司的起居之所。而长而曲折的游廊,将所有建筑连了起来,无论刮风下雨,月宫中人均可自如来去。
眼下风涯下了命令,月宫进入了高度戒备:四门均有重兵把守,外墙上下每隔三步便安插一人;甚至游廊上都设了侍从--这样的天罗地网,只怕飞进一只苍蝇来也不容易。
少年站在游廊下,望了望明里暗里的布置,嘴角那一丝隐约的笑意终究泛起来了。这个人......这般重视沙曼华么?强大到足以睥睨天地、逆转枯荣的人,却又是多么寂寞啊......那是永生带来的脆弱么?昀息微微一笑,广袖轻拂,飘飘摇摇向着青龙宫而去。
"公子,高舒夜可曾到来?"一进宫,长孙斯远就站起来。外面戒备森严,长孙斯远这几日都在行馆呆着,连他这样沉稳的人眼里都有了焦急担忧之意。看来帝都那边的政局也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吧?昀息不动声色地想着,嘴里却道:"尚未。"顿了顿,他嘴角一弯,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。这信是用洁白的玉版纸写的,折成飞鹤的形状,昀息手指夹住纸鹤尾部,轻轻一抖,将那封信展开:"不过,今日我收到了这封信--教中下属密报,说公子舒夜如今已过了苍山洱海。以此估计,在这封信抵达的同时,他也该差不多到了,就在明后两天。"
长孙斯远长长出了一口气,不知是放松还是紧张,许久才道:"祭司大人知道么?"
"日常事务向来由我打理,下属教民都习惯传报于我。而我尚未告知师父。"少年术士唇角露出一个笑容,眼神却阴郁,"不过,我不确定师父是否知道......他在术法上的造诣深不可测,说他未卜先知,也不是不可能。"
"风涯大祭司学究天人,天下早已众口相传。"长孙斯远缓缓开口,"所以这一次帝都危局,非大祭司出手不能解决。我马上就去朱雀宫门口守着,好拦住高舒夜,免得他和大祭司冲突。"
昀息沉吟道:"高舒夜万里来寻,你真能在宫门外咫尺之遥将其拦住?"
"此事在下自有方法。"长孙斯远长揖到地,却不愿多说,"只是,风涯大祭司之事,须得拜托阁下设法了。"言毕匆匆往外便走,但眼前白衣一动,也不见那个少年举步,昀息便拦在了门口,抬手:"去不得。"
"如何去不得?"长孙斯远一惊,一抬头,就迎上白衣少年阴郁森冷的目光,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道寒流掠过。
"如果你要请风涯大祭司出山,现下就去不得!须等半日。"昀息低声道,那声音却如浮冰在黑夜的海上轻轻碰撞,冷到人心里。毕竟也是运筹惯了的人,长孙斯远凭直觉明白了什么,嘴唇微张,眼里有震惊的神色。许久才道:"公子舒夜必须随我回帝都去。他恐怕不是你师父的对手。"
"的确,大祭司是不会死于常人之手的。除非遇到法力更高的术士。"昀息微微一笑,脸上有温润的神色,"但长孙先生尽管放心,公子舒夜不会有事......只要你配合我,定然能达成此行的所有任务。"
长孙斯远诧然抬头看着这少年--这个修习术法的化外之人,也和师父风涯一样,有一双苗疆人特有的深碧色眼睛。大祭司的双眼宛如平静清浅、却飞羽皆沉的湖水,空洞得让人能看到时空彼岸;可这眼睛却如一口万年寒渊,黑暗、静谧,透出寒气,也涌动着种种欲望,完全不似二十一岁的少年。难道这宛如世外桃源的灵鹫山月宫,只是帝都的另一个倒影么?就在两人僵持之际,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山下直冲起来,位于东方朱雀宫门口,在灵鹫山上空溅出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来。
"已经来了?"昀息返身掠出,人到门口,忽又回头对长孙斯远说了一句,"你若信我,就先让他进来!你若去拦了,便万事皆休!"话音未落,那一袭白衣倏忽消失在青龙宫外曲曲折折看不到头的游廊中。
长孙斯远站在门口,看着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月宫,手渐渐握紧,终于掉头朝朱雀宫奔去。终于来了......在掠过游廊的那一瞬间,飘摇的灯火下,他一眼便看到那个正登上宫门石阶的白衣人。摆手令一个带路的老妇人在山麓等候,风尘满面的男子独自拾级而来,月光照在他那一袭零落不堪的白衣上,刹那间四野俱寂,只有风从远山上吹来。
无视于门后罗列的无数刀兵,那个人抬手扣着朱漆大门上的金环,开口:"敦煌高舒夜,特来灵鹫山月宫,求见拜月教主。"此言一出,月宫的明暗中均发出微微的惊动,那是无数武器和巫蛊就位的象征。
长孙斯远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:即便风涯大祭司不出手,以高舒夜一人之力,要破除这么多防卫闯入神殿也不容易吧?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。然而耳边骤然响起昀息的警告,登时迟疑。
黑暗中忽有人开口了:"敢踏入一步者,杀无赦!"
"你是谁?"心里一惊,公子舒夜霍然抬头,"你能作主?"
"我是拜月教大祭司,这里我能作主。"暗影里那个人缓步而出,额环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,"你难道不知,拜月教中一向由祭司定夺一切?"白衣如雪,不染点尘,和来客的褴褛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。那个从暗影里步出的人身上仿佛有某种神奇的力量,在他踏入月色中的一刹那,天地间的辉光便亮了一亮!
"好。"公子舒夜看着面前的人,长长吐了口气,"那么,祭司大人,请让我见侍月神女沙曼华。"
"侍月神女沙曼华?"门廊下白衣祭司忽地笑了起来,"没有侍月神女沙曼华--只有拜月教主沙曼华!你一个外族异教徒,怎敢直呼教主名讳!"
"拜月教主沙曼华?"那一瞬间来客怔住,继而眼里腾起一股冷厉的亮光,"不管她是神女还是教主,让我见她!"说话之间,公子舒夜已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,往里便走。"公子,停步!"那一瞬间,犹豫不决的长孙斯远发出了一声警告。
"站住!踏入一步者死!"风涯大祭司厉声喝止,然而就在这一句话发出的同时,来客已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那一道门槛!在他足尖落到朱雀宫地面的刹那,所有明的暗的阵势一起发动--那一瞬间,呼啸的飞箭和毒物弥漫半空。
也就在那一瞬间,一道雪亮的光华斩开黑夜!
无影的承影剑从公子舒夜破旧的衣袖中流出,那样凌厉的剑气,转瞬便将半空呼啸而至的暗器毒虫一一搅碎!那是出自明教圣火令上的武功,在多年的实战中被反复锤炼,曾斩杀无数国君于剑下,此刻一旦展开,拜月教徒无不倒退。
只是那样的一缓,公子舒夜点足便掠上了游廊顶上。然而不知教主又居住在何方,他又略微迟疑了一下--只一迟疑,便复又陷入重围。
"铁马冰河?"风涯饶有兴致地看着月下的男子,"没想到你一介声色犬马之徒,居然练成了圣火令上的武功?好......本座数十年未曾出手,今日便和你一战,也不枉你万里而来!"
"祭司大人手下留情!"长孙斯远骇然脱口,白衣祭司却只是扬眉一笑,额心的红宝石映着月光,照亮他眉下深碧色的双目。那寂寥的眼神里,陡然弥漫起多年未见的杀气--手指一挥,白袍翩翩如飞鹤,转瞬也掠上了游廊。
只是那一掠,便已看出对方的深浅,公子舒夜眼神一凝:"我要见沙曼华。我无意与拜月教为敌。我只要见沙曼华!"
"等来世吧!"风涯嘴角露出尖锐的冷笑,拂袖转身,指尖泛出淡淡幽蓝的光--那一瞬间,月华忽地冷了下来。
昀息直奔八重门后白石屋,重重深殿里,外面的嘈杂已听不见了。
最后一道竹帘被拂开的时候,他看到新教主正握着金箭在地上画着什么,飞光伏在她身侧眯着眼,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霍然低吼了一声。"带上弓箭,快跟我来!"不及多说,昀息一把拉住沙曼华,往外便走。
沙曼华被他拖起,茫然冲出几步,惊问:"怎么了?出了什么事?"她的惊问转瞬变成低呼。因为她看到昀息拉她冲出的时候,有几个祭司大人委派来看守她的人纷纷出手阻拦,而昀息居然毫不留情地反击,只一瞬间便将那些人斩杀!
那些拜月教弟子倒下时,眼里是不可思议的光:谁都没想到,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护法,居然翻脸下此重手!
"跟我来!"昀息片刻不停,拉着她往外冲,"公子舒夜来了!"
"什么?"沙曼华全身一震,脱口惊呼起来,下意识地便放弃抵抗,随他迅速向外掠去。出了八重门,游廊里的拜月教弟子看到左护法拉着教主奔出,眼里都有诧异的表情,却没一人敢上前阻拦。
"舒夜在哪里?"沙曼华抓紧昀息的手,"他在哪里?"昀息不答,只拉着她往东方朱雀宫狂奔,目光却在黑暗中梭巡。果然,一个教徒从游廊顶上翩然落下,单膝落地,迅速禀告了一句什么。
"在圣湖旁!"昀息顿足回身,"他在圣湖旁同师父交手!"
"什么!"沙曼华惊惧地脱口,脸色霎时苍白--舒夜和祭司大人交手了?来不及多想,她转身便向圣湖奔去。白狮低吼着追上来。沙曼华低啸一声,飞光得了号令,一跃而起,就在那一刹那,白衣女子握着银弓掠上了白狮,转瞬消失在暗夜里。
"昀息公子!总算找到你了!"一个人沿着游廊奔来,因为焦急,脸色有些苍白,"祭司就要下杀手了!你快想法子。公子舒夜必须随我回帝都!"
"我已设法了。"白衣少年却是阴郁如故,"放心,他不会死。"昀息做了个"请"的手势:"此刻我们安步当车,走到圣湖那边,应该正好是时候。到时候,请用‘你的方法’把公子舒夜带回去。这里的残局由我来收拾。"
长孙斯远微微一怔:事情已到了如此地步,这少年还如此气定神闲?
九、伤心小箭
一百五十七招上,风涯点足后掠,停在桫椤树的树梢,右手挥出,弹在承影剑剑脊。
那一弹指他用足十分的力,几可令天地间一切有形之物辟易,罔论一把剑?力道沿着剑脊传递,那把无影的长剑陡然发出一连串的爆裂声!仿佛一蓬冰雪在两人间炸开,节节寸断。
然而对方临危不乱,一声低喝,并指插入碎剑之中,搅起。那些寸断的碎剑,居然被劲风带起,宛如千百片暗器向他飞来!
好身手,好机变!那一瞬间祭司微微动容,几乎脱口喝彩--为这数十年才得一见的一战,数十年来才得一遇的对手!然而看到了舒夜脸上那种一往无悔的热切和执著,祭司眼里那一点激赏转瞬冻结。
这个人......是来带走沙曼华的!虽然想看对方到底有多强,才一直未曾下杀手。但他怎也没想到这远道而来的贵公子,竟能接下那么多招。不愧是修罗场的第一杀手!虽然历经了十年声色犬马的生活,技艺犹自惊人。
在退到圣湖那棵桫椤树下时,风涯眼中闪过杀意!
"到此为止!"他广袖一拂,转瞬将半空中的碎剑碾得粉碎。拜月教的大祭司在桫椤树上站住脚。只要他一旦站住脚,便无人再可以越过他身侧半步!他必须要在这个地方解决掉闯入者,否则,再近一些,便要被神庙那边的人听到动静。风涯并指如剑,刺破虚空--大祭司出手的瞬间,额心的红宝石骤然光华一盛,令人不敢直视。
虽然两人间相隔尚有一丈,但在对方抬手一劈的刹那,公子舒夜还是下意识地闪避。他看不到有武器近身,也猜不到对方招式的来路,但多年杀手生涯练就的本能让他在一瞬间感觉到"死气"--慢得一刻便要送命的死气!然而,还是晚了一步。在他掠起的刹那,他感到身上的衣衫发出破裂声,随即胸腹间传来凉意--他身子还在继续拔高,然而一低头,却看到胸腹间霍然裂开了一道血缝!
那个白衣胜雪的大祭司根本没有近身,只是站在一丈开外,做了一个手刀的姿式,然而,无形无声的劲风,居然瞬间斩开了一丈外的空气?这算是武功,还是邪术?脑中电光石火地掠过一个念头--这不就是沙曼华当时使出的"无色之箭"?但她还必须借银弓才能发出气劲,而眼前这个祭司......这个妖鬼般的大祭司,居然到了如此境地!
已经用尽了全力......却依然只能止步于此?上掠的势头已竭,他重重落下来--眼前一晃而过的,居然是火红色的花朵......曼珠沙华?那一瞬间,他却笑了起来。
背后衣衫拂动,他知道是那个人从桫椤树上一跃而下。他来不及多想,伸手死死抓住一株曼珠沙华,火红的汁液染在他手心,他忽地尽力大呼,响彻月宫:"沙曼华!沙曼华!我来了......你听见了么?我来了!"
仿佛回应呼声,一道金光裂开了黑夜!"舒夜!舒夜!"有人在黑暗中回应他,呼声嘶哑。那一瞬间,那只已触及他后心的手陡然一震,血顺着雪白的衣袖流了下来,仿佛痛极,风涯捂着肩膀连退三步,震惊地看着暗夜里的某处。
那里,白衣金冠的女子骑着白狮飞奔而来,一箭射穿了他的肩膀!
那一箭不知是如何发出的;那一箭是能发不能收的--然而在那样的生死瞬间,她没有别的选择。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真的射伤了天神一样的大祭司......情急之下她使用了无色箭法,用尽全力一箭射出,只望能缓一缓对方的杀手。然而,这个她自幼当作神仰望的祭司,真的被那一支小小金箭洞穿了肩膀!血仿佛无止尽地从风涯肩头流出来,半身转眼血红。
"沙曼华!"地上的人看到白狮银弓的女子出现在黑夜里,一跃而起,喜极。那个捂着肩膀踉跄而退的人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。眼里的那种神色让她忽然间呆住,止不住想跪倒,请求宽恕。
冷月下,她一眼就认出了舒夜......无论隔了多少年,她还是一眼就认出舒夜,那几乎是刻入她骨髓的本能;然而,就在那一眼之后,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认得风涯祭司。或者说,这个一手将自己带大的人,变得十分陌生。
"舒夜!"她颤声喊了出来。然而旁边白衣一动,风涯抢身而上,按住了舒夜后心的死穴。"不要!"那一瞬间她脱口惊呼,下意识地举弓,风涯却微笑起来,放开了手。然而公子舒夜却委顿下去,应是被封住了要穴。
"还想射我么?尽管再射吧。我知道你的无色之箭,不需要箭也能发出。"风涯的眼睛是灰冷的,无怒也无恨,"你可以再射我一百箭、一千箭。"那一瞬间沙曼华不知说什么才好,全身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发抖。
"你为了和这个人在一起,不惜杀了我?"风涯拂了拂袖,将满襟血珠甩了出去,缓步走过来,眼里的光温温凉凉,宛如月色,"你承诺过要留在月宫,发誓永远不背叛我--然而你学夷湘,却学得那般快。"
"不,不是的......"她一步步倒退,忽然间觉得对方的眼睛令她窒息。"怎么不是?夷湘为了她个人的野心,你为了你自己的爱情。就算出自不同的欲望,可是......"那个人平缓无波的声音里隐约有某种死寂,"你们想要的性命,却还是同一条!你们为了别的东西,都不惜置我于死地。沙曼华啊,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好孩子......可是你,也是这样报答我的‘养育之恩’么?"那语声仿佛利箭直刺她心底,那样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,忽地将银弓扔到了地上,"我......我只是想离开这里!我想和舒夜一起生活......我想离开这里!"风涯走到了她身边,喟然:"所以,你要杀我。"就在一瞬间,他的手指停在她的颈侧动脉上。
"不是!"沙曼华只觉脑子里极痛,血涌了上来,让她无法呼吸,"我只求你不要杀舒夜......并不想杀你!我根本不想杀你!"
风涯松开了手,从左肩将那支金箭连血带肉拔出来,递到她面前。她侧过头,不敢去看,却听风涯问了一句:"那么,你为何要在箭上抹了血龙之毒?这是普天下唯一能伤我的毒......这般处心积虑,难道不是想杀了我,好和高舒夜远走高飞?"沙曼华惊诧地抬起了头,看着那一支金箭。
锋利的金色箭头上,果然闪着隐约的血光--血龙之毒?那是可杀神鬼的毒!普天之下,唯一能伤到拜月教大祭司的剧毒。
"不是我!我没想杀你!"那一瞬间的震惊让她几近哑声,"我怎么会杀你?我怎么会杀你!"她一把夺过那支箭,看了又看,忽然明白了什么,脸色渐渐惨白,抬起头,仿佛要说什么,然而刚一开口、却吐出一口血来,向前栽倒。"沙曼华!"风涯下意识将她抱住,发现她脑后三处伤口汩汩涌出暗色的血来。
那般的大喜大悲,让她的脑子再也承受不住了么?祭司眼神一黯,将她放到白狮背上,然而忽然一震!沙曼华的颈后,出现了铜钱大的血斑!是蛊毒?有谁竟对沙曼华下蛊毒?这个月宫里,除了杀他,有人还想杀了沙曼华?心念电转之时,他觉得袖子被轻轻拉住。低下头,便看到沙曼华睁开了眼睛,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,随即昏死。
风涯听到的是:"小心昀息。"
月下一场恶战,在分出生死之时,忽然被一箭解开。
拜月教主和大祭司交手,大祭司被射穿肩膀,拜月教内竟为了公子舒夜起了内讧!长孙斯远看到那样急转直下的一幕,惊得几乎叫了起来。他没想到几近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,竟伤在沙曼华手里。在风涯的手抵在公子舒夜后心的时候,他几乎就要冲过去,却被昀息制止。
"放心,他不会杀高舒夜......"站在回廊的暗影里,昀息淡淡道,"沙曼华已经出箭,他此刻再杀高舒夜,已没有意义。"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,风涯果然放开了公子舒夜,向沙曼华走去。
长孙斯远微微一凛,看向那个白衣少年,却听得昀息又说了一句:"他也不会杀沙曼华。他此刻根本不想杀任何人......真是可悲啊,除了明教教王,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伤得了拜月教的大祭司--他真正信赖关爱的人。"
"这一切,都在你预计之中?"长孙斯远凛然一惊,问了一句。白衣少年从长廊的阴影里走出来,对他笑了一笑--那样的一笑,洁白无瑕而璀璨透明,宛如春风吹开了枝头第一朵梨花。然而少年深碧色的眼睛却是和笑容截然相反的阴沉,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。
"我只是掌握了历代祭司的魔咒。"昀息眨了眨眼睛,然后转身--那边,风涯果然横抱起昏迷过去的女子,直奔青龙宫而去。
昀息指了指湖边曼珠沙华中被封了穴道的公子舒夜:"我已令所有教中弟子留在原地。长孙先生,趁这机会你赶快把这个人带走吧!你说过你有方法,我信--你们速速出宫,直接回帝都,莫要停留!"
长孙斯远微一迟疑:"可是风涯祭司......"
"我自然有方法。"昀息的神色淡定,扔给他一个锦囊,"你只管一路回帝都--你自回帝都,风涯大祭司定会来长安找你。"
长孙斯远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个少年--他也是出谋划策、勾心斗角惯了的人,如何看不出这个昀息算计了自己的师父?如今出了这般激变,以风涯的能力,难保不查出真相。而这个少年竟还说有十足的把握,让师父成为他交易中的筹码?
十、师徒
长孙斯远刚一离开,昀息立即转身向青龙宫走去。一路上教中弟子惊疑不定,却无一人敢公开询问发生何事。
刚到宫门口,就闻到血的味道--风涯祭司带着沙曼华,在厅中等待。少年笑了笑,揽襟迈入厅里。
"师父。"他从旁边几上拿起茶壶,倒了一杯茶,"你来了?请坐,喝茶。"风涯祭司眼神不易觉察地变了变--昀息变了......变得气定神闲,甚至让人一眼看不到底。仅仅一夜之间,那个恭谦聪颖的弟子身上就有了如此可怕的改变!"沙曼华身上的毒是你下的?"最终沉不住气,他率先开口。
昀息微微一笑,倒了两杯茶,然后在对面坐下--他口中虽称风涯为师,举止间早已不以弟子自律。风涯看着他,手指缓缓收紧,又放开:"这几天来能接触她的,只有你一人。"
"不错,是我下了连心蛊--师父,你知道么?我早就打破了祭司不得修习蛊术的惯例。"昀息坦然承认,吹了吹茶沫,"不过下得很容易,她一点防范都没有。"风涯的脸色严厉起来:"你为何要杀她?"
"杀她?我才不要杀她......杀她有什么好处?"昀息微笑,"我对她下蛊,只为让师父您无法杀我--因为金箭上龙血之毒,是我涂上去的。"顿了顿,少年耸耸肩,看着肩上不停流血的大祭司:"我想,您此刻也该猜到了,所以才来青龙宫找我和长孙先生--不错,是我下的毒,借了她的手杀你!像她这样的人,虽然会为了某种原因背叛您,可又怎么会做得出毒杀的行径呢?"风涯深碧色的瞳孔陡然收缩,凝视着对面的弟子,却没有说话。他的手按在左肩,血无法停止地流了出来。染红他的衣衫和手指。他只是静静看了昀息片刻,忽然问:"为何背叛我?我一手将你从流落乞讨的境地带出,教给你一切--而你等这个祭司的位置,已经等得这般不及了么?"
昀息微笑着摇了摇头:"不为这个。"顿了顿,少年抬起头来,一字一顿地回答:"只为我一门三生三世里受过的侮辱与流落!只为有生之年若不杀你,便无法解除的厄运!"风涯惊住,那一瞬间昀息眼里放出的光芒是如此炽热,仿佛穿透了时空。
"你是......你是那个......"他隐约想起极遥远的往事,脱口低呼。
"我就是那个被你所杀的琼州鬼师的后人。"昀息将手中的茶盏缓缓放回案上,他动作极慢,然而那茶盏居然一分一分地被他无声"放"入了紫檀木的桌面中!他看着风涯,眼里的光芒极其可怕:"你应该知道在琼州,在斗法中失败的术士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和歧视!他的后人再也无法学习术法,只能乞讨为生--拜您所赐,从曾祖开始,我们世代沦为乞丐,已经过了百年的岁月!"
风涯的眼神瞬息万变,似是悲凉,却又似恍然:在苗疆有些地方,地方百姓极度崇拜精通术法之人。然而那些术士一旦失败,便立刻失去全部的尊严,沦落为最下等的人,直到报了当初的仇,禁咒才能解开!许久,风涯祭司才缓缓道:"怪不得你在术法上资质惊人--原来是世家出身。看来你当初遇到我,拜在门下,早就计算好了?只为某一日把我击败?"
"是。你有无限的时间等待,而我却只有有限的时间可以复仇。所以在我有生之年,不择一切手段都要杀了你!"昀息嘴角浮出一丝冷笑,"我练一辈子的术法武功,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。所以我只好修习你没有修习过的法门:研究人心--这些恐怕是活了几百年的您也无法和我相比的。"
顿了顿,少年有些感慨地摇摇头,"您知不知道,其实夷湘也是我策反的?她不过是不服您的独断,我便稍微鼓动了一下--只可惜那个笨妞居然去和你硬碰硬斗法,到最后还是死在你手上。"
"原来是这样......"风涯的眼神又慢慢散开,居然没有丝毫杀气,只是疲惫得看不到底,"十年来、你一直是我的好弟子......你们一个个都是为了各自的欲望而接近我,是么?"
昀息刻毒一笑:"你以为有谁会真的喜欢和一个怪物在一起?"那样的话就像一支直刺心底的金箭,风涯大祭司霍然站起,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的弟子,杀气逼人而来。
"师父,我劝您还是不要动手。我知道龙血之毒虽杀不了你,但至少会让您重伤无力。目下您的能力,和我一搏也未必有胜算。而且......"昀息回指自己的心口,微笑,"连心蛊啊,师父您不会不知道连心蛊是什么吧?我身上的是母蛊,她身上是子蛊;母死子亡,这颗心停止跳动的时候,沙曼华的心脉也会断--"
"我......"风涯蹙眉低喝,"我为什么要管她的死活?"
"您不会不管的。"昀息施施然摊开手,"不然您为什么不方才就杀了她?没人比我更知道您的为人--您很容易被背叛,却更容易原谅。"
长久的沉默,长久到仿佛又过了一次轮回。这个空旷的青龙宫里,只有血珠不停溅落在地的微响--从风涯祭司的肩头和沙曼华的脑后汩汩流出,染红了地面。万种表情一掠而过,最终化为说不出的疲惫。
然而昀息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:"师父,我想您还是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伤--被龙血之毒伤到,即便您力量惊人,而不至于死亡,可同样也是无法愈合的?如果不解毒,血就会不停流下去,人也会一直衰弱下去!"风涯望了弟子一眼,那个白衣少年眼里有隐秘的光芒--那是他即将打出另一张牌之前的雀跃吧?这种幽暗的鬼火,以前他居然从未注意。"我不害怕死亡--历代祭司从来都不曾害怕过死亡。"他微微一笑,看着指尖滴落的血,"我们怕的,是相反的事。这些,即使你再聪明,现在还不会明白。"
那样的答案,让昀息脸色微微一变,然而他随即开口:"是。倘若您一旦衰竭,我自然也将立新教主--那么,与您相关的一切都将被清洗,包括......沙曼华。"顿了顿,看到风涯骤然蹙起的双眉,昀息终于露出微笑,"我最了解师父了:您不害怕死亡,但却不希望目睹别人的死亡--难道不是么?"
"你究竟要什么!"风涯终于愤怒起来,举手将那张紫檀木茶几劈了个粉碎,从额环上一把摘下那枚象征着祭司身份的"月魄"宝石,扔到地上,"要我的命?要拜月教?都拿去就是!别再在我面前耍弄你的心计了。"
"啊,您快别生气。"昀息正色,"一动气,龙血毒会发作得更快。这样,您就无法支持到长安去了。"
"去长安?"风涯祭司微微一诧,脑子里忽地闪过长孙斯远写在案上的那个名字,忽然间想到了什么,半晌不语,然后平静地抬头,看着自己的弟子,"昀息,你希望我去长安是么?"昀息俯身从地上捡起月魄宝石,紧握在手心,微笑着点点头:"是为您好呀!龙血之毒,需要另一颗同样的龙血珠来解。所以当世除了长孙先生,没人能救您了--所以您还是去一趟长安吧......"风涯祭司眉一扬,有冷笑的表情:"这些,你是和长孙斯远商量好了的?"
"不敢。我们所求不同,"昀息不动声色,"只不过在让师父去帝都这件事上,正好想法一致。何况,如果治好了毒伤,师父不就一切平安了?这边我保证会照顾好沙曼华--毕竟我和她挺说得来。"
"去长安?是因为那个人也要到那里去吧?也好,我也盼着能再见那个人。"风涯祭司嘴角微微一动,浮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悲的表情,"可是,沙曼华那般信任你,你还是想也不想地出卖了她?"
昀息冷笑:"她那样的人,活该被利用。"风涯祭司叹了口气,忽地伸出手来--昀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,然而那只滴着血的手却是毫无力道地按在他的肩上。
"这是我的错......昀息,你将来该如何是好?"祭司的深碧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,涌动着暗流,"你跟了我十年,什么都学了,却唯独没有学到最重要的。你将来做了祭司,又该如何是好啊。"被突如其来的感喟惊了一惊,昀息迅速镇定下来:"什么我还没学到?分血大法?鬼降之术?还是残月半像心法?不,我学会的要比您预计的多。甚至祭司不许修习的巫蛊之术,我都学会了。"
"那些东西有什么用?到最后只会成为你的负累。"风涯祭司轻蔑地笑了一下,眼里却有无奈的光,"你对天地神鬼没有半丝敬畏;对众生也没有任何悲悯;你不会爱人、也不会被人爱--"
"我不需要这些,"昀息傲然回答,"如果我足够强。"听得那样的回答,风涯大祭司微微苦笑起来:"记住一件事:我们不是神,可我们也不是人,我们只是怪物......岂无一时好,不久当如何?所有的物欲膨胀到极限后也终将消失,可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,除了仇恨内心什么也没有,你又将何以为继啊!"
何以为继?难道那些反复背叛他的凡人,就是支撑着将来无尽岁月的?即便善良如沙曼华,也会为自己的欲望而毫不迟疑地将箭射向恩人。一次次地背叛,一次次地原谅,直至心灰意冷!难道师父要自己学他、为这种凡俗羁绊而陷入危境么?知道终自己一生也无法在术法或武学上超越师父,他只有抓住师父心里的弱点:夷湘、沙曼华、他自己......所有师父在意的、相信的、关注的--他要一根一根地敲碎!在轰然倒塌的刹那,他才能寻到机会。但此刻,师父却想将那个致命弱点也传给他?
"昀息,虽然我教并不提倡、我们自身也未必能做到--但你要记住:对某些‘真’或‘善’应该心存敬畏。"临走前,他俯身凝视沙曼华沉睡的脸,风涯抬头看着弟子,"这一点本心,是上窥天道的奠基之处......否则,便是入了魔道。"
风涯走的时候,外面已透出微亮的曙光。昀息推开窗,默默看着那一袭白衣穿过开满曼珠沙华的圣湖畔,沿着碧水离去。灵鹫山顶的风带来木叶清冷的气息,推开窗的刹那,湿润的云雾翻涌而入,模糊了风涯的背影。
他知道,师父是要去月神庙做最后的祈祷,然后离开南疆前往帝都。
白衣少年无言地握紧手心的那颗月魄,微微蹙起了眉头--说什么治伤,说什么龙血之毒,都不过是借口。师父恐怕不会知道自己如此威逼利诱他前往帝都的真意吧?然而,如他所料,师父还是去了。那一去,恐怕不会再回来。因为那个人也会去帝都......普天之下,他若要死,也只能死在那个人的手下。
云气和晨雾涌上他的脸,微凉而湿润。昀息回头看了看昏迷中的女子,抬手按上她脑后三处伤,眉头皱得更紧--这种多年金针封脑落下的病,连师父都没能治好,加上如今这一折腾,脑中旧伤复发,只怕内部已经积了血块,唯一的方法就是破颅疏通淤血--但这样又该冒多大的风险?
然而,以防万一,这个女子还是必须活着。那只有冒险破颅了。白衣少年的手指慢慢握紧了宝石,冷定漠然地想着。
"岂无一时好,不久当如何......你将何以为继啊。"
那悲悯担忧的语气,仿佛一种不祥的咒语在他心中回响。
黎明前夕,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道上传来,惊起扑棱棱的一群飞鸟。
马车上一行人纷纷惊呼怒骂,却留不住那夺路而去的白衣公子--虽然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带出月宫,可一旦穴道解开,公子舒夜就再也不顾长孙斯远的阻拦,立刻夺马回奔!又再次见到了沙曼华......难道还要擦肩而过?血在心口燃烧起来,十年前被射穿的那个伤口再度刺痛。
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,以至于长孙斯远神色慎重、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了什么,旁边那些帝都来的武林高手又说了什么,他都没有仔细听;甚至也没去想如何对付那个妖魔般可怕的大祭司--公子舒夜只是纵身跃起、夺马回奔。
"公子!"长安探丸郎的黑九郎沉不住气,"你回月宫只有送死!"
"别管我!"白衣公子同样厉声回答。
"可你就不管侯爷的死活了么?你知道侯爷在帝都被那个女人害成什么样?"白六郎怒骂,"你们是生死兄弟啊!大家都在长安等着公子你来替我们作主报仇!可为了一个女人,你就不管--"马背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一两句,身子微微一震。但转瞬马已跑远了。
"他妈的!见了女人就忘了兄弟!""侯爷瞎了眼,认了这样的兄弟!"马车陡然被怒骂声淹没,当下探丸郎中几个杀手便要追出去,然而长孙斯远微微摆手,阻止了所有人的躁动。"不要追,追也追不回来。"
这个男子清俊的脸上有一种深深的疲惫,把玩着手里的什么东西,淡淡道:"停车。我们在这里等他--"
"那小子还会回来么?"黑九郎愤愤不平。
"等到傍晚。"长孙斯远看着晨雾弥漫的来路,慢慢道,"如果他不回来,我们就自行回帝都。"黑九郎恨恨:"也是。总不成没他就不救侯爷了。最多大家齐心合力,和那个女人拼了!"周围的杀手们哄然应了一声,个个眼里都有不顾生死的坚决。
这些,就是鼎剑侯多年来网罗的奇人异士里、剩下的最中坚的死党了。
然而这一群摆在台面上吸引着帝都追杀的力量,也不过是一张早就打算舍弃的牌罢了。长孙斯远眼神微微一闪,只是垂头玩着那个东西: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偶,白杨雕刻关节上都有榫铆相连,可以随意活动。他聚精会神地挪动着偶人的双手,摆出一个个姿态,不顾旁边人诧异的眼光。
不过半日,太阳刚到头顶,马蹄声猝然响起,所有人不由精神一振,望向来路,连长孙斯远都不例外--那里,一袭白衣从浓翠的竹林中直穿而来,闪电般飘落。
公子舒夜。那个决然而去的人,又重新回到这里!"你刚才说墨香出了什么事?"他一掠而来,拉起长孙斯远的衣襟,急促地问,"再说一遍!你刚才说他被颐馨长公主给幽禁了?他怎么会被那女人幽禁?"显然是方才心急之下没有听清,奔到半路才回过神来,公子舒夜策马狂奔而回,厉声喝问。
"颐馨长公主和明教勾结,暗中培植党羽,发动政变,侯爷被暗算,"长孙斯远神色不动,"如今被挑断了手脚筋脉,摄去了心神,幽禁在紫宸宫里,成了一个傀儡--长安探丸郎多次营救,都没成功。"
"怎么会这样!"公子舒夜一声大叫,将长孙斯远的领子拉紧,"墨香那家伙很精明!我离开敦煌不过一年......他怎就会弄到这种地步?是不是有奸细出卖了他?你这个军师怎么当的?"
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,长孙斯远蹙眉,却不回答一个字,只问:"那你随不随我去帝都?还是,你依旧要去月宫送死?"公子舒夜一怔,松开了手,回头望着极远处那一座笼罩在云雾里的灵鹫山,久久不语。
那么像......居然那么像!和一年前在祁连雪山顶上,为救墨香和敦煌,生生错过她的时候一模一样--咫尺之遥,却缘吝一面,命运的巨手拨弄着两个人的命运,竟不肯给半分机会。
他忽然苦笑起来,笑了许久,终于抬头对那帮看着他的人说出两个字:"我去。"顿了顿,似是下了决断,公子舒夜扬起头来,直指北方,厉声,"我们一起回去!"
所有武士和杀手都举刀欢叫起来,惊得飞鸟一群群扑棱棱飞起。
公子舒夜回头,却看到长孙斯远的目光。所有人都在欢呼,唯独这个清俊的男人却是沉默,看着自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将那个奇怪的木偶放入了怀中,轻声:"上车,我有话对你说。侯爷临难前,预料了将来的全盘局势,作出了安排--他留了一封密函,要我亲手交给你。"
真是一个令人看不透的人啊......公子舒夜和鼎剑侯相交数十年,对他身边这个谋臣也不是不熟悉。然而以他的眼光,却一直不能猜透这个男子?
舒夜最后朝着灵鹫山的方向看了一眼,足尖一点,飞掠上马车,放下垂帘。
人生是一场负重的狂奔,需要不停在每个岔路口作出选择。那么多年了,从昆仑雪域到敦煌古城,从苗疆月宫再到帝都长安......一次次命运的岔路口,他选择了舍弃。如今他们之间,已经是越走越远了么?
沙曼华,沙曼华......此次若能从帝都危局中平安身退,我必当返回这里来找你。
若那时与你重又相逢,如天地初开......
十一、长安月
如以往中原很多王朝一样,大胤的开国之君神熙帝将国都选在长安。这个号称"左据函谷二崤之阻,表以太华终南之山,右界褒斜陇首之险,带以洪河泾渭之川,披三条之广路,立十二之通门"的地方,的确也是绂冕所兴,冠带如云。
十年来镇守敦煌,公子舒夜踏入帝都的次数寥寥。然而每次踏入帝都,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和快意。那窒息,是某种压迫着他本能的重量,让他时刻都像一头蓄满了力的猎豹,窥探左右,暴起攫人;而那快意却是从深心里沁出来的--在这些灯红酒绿、歌舞升平中,暗藏着暴风疾雨,腐臭芳香,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夜色。而他,就要用掌中的剑,将这铁一般的古城和长夜斩开!
临决战、赌生死的快意直冒出来,仿佛回到十多年前纵横西域的时候!帝都长安,给他一种归属感,仿佛他就应该在这样的乱局中游走--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,和当年厉兵秣马的敦煌一样,给了他最广阔,最有挑战感的舞台。虽然他已厌倦,但此刻严峻的挑战重新点燃了他天性中的冒险气质。
交织着权欲、杀戮、阴谋、背叛的长安,是他的舞台。他早已能在其中游刃有余,自得其乐--不同于那个青翠干净的苗疆,在那种地方,对着那个"非人"的大祭司时,他心里完全没有丝毫的把握。那是与天相搏的空茫和无措。
"朝野多股势力蠢蠢欲动,潜流暗涌,只怕不日便要发难--此刻弟不知远在何处,各地驻军进京驰援不及。"他想起墨香在那一封密函里,留给自己的最后嘱托,"激变不日将至,兄苦虑多日,顺势布一局,以求反败为胜。事关重大,四顾身侧无人,唯有长孙可冒险相托--然此人心计之深,为兄多年不曾看透,只觉彼隐怀恨意。此刻帝都危局,无他人可托。弟若闻讯归来,与之谋事,也应心怀戒备。"想到这里的时候,他看了一眼旁边席上的长孙斯远。那个青衣谋士一直摆弄着手中的小小木偶,然而那只诡异的木偶,却让公子舒夜眼神陡然凝聚--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?
公子舒夜忽地以筷击盏,在酒席间高歌起来,同时命探丸郎中最美的白九娘起舞--密室里所有严坐待命的探丸郎杀手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,看着这个纵酒狂饮的男子,侯爷的生死之交。早就听说过敦煌城主是个骄奢跋扈的人,却没想到放浪如此。
白九娘抽剑起舞,然而一曲方歇,剑却指向了座上的公子舒夜!白衣公子分毫不动,只一瞬间翻转手腕。剑中杯底,砰然裂开。九娘冷冷看着这个来客:"你是来喝酒的,还是带我们去救侯爷的?外面已死了那么多兄弟,你却还在这里喝酒!你到底是什么意思,要安排那么多场硬碰硬的刺杀?再按你说的下去,我们的人不等攻入禁城,就已折尽了!"
"鼎剑侯给你们向我责问的权力么?" 公子舒夜微微一笑,将酒杯从剑上拔出,"棋子不该问棋手的棋谱如何。"黑九郎不服:"可这一个月七场刺杀下来,已折损了大半人马!杀的不过是一些官员外戚,根本动不了景和宫里那女人分毫!你这是让我们送死,白白便宜了那女人--你到底是不是侯爷的朋友?还是早就被那女人买通了?"
"住口!"座中忽有人低叱,长孙斯远终于开口,"坐下。"
长孙先生都开口了,登时无人再敢继续发难。暴烈的黑九郎和冷艳的白九娘对看一眼,也退回座中。
"明日,按计划刺杀兵部尚书李长乾于上朝路上。"寂静中,公子舒夜拂袖而起,揽着歌姬扬长而去。座中杀手面面相觑,最后一致将目光投向长孙先生。
长孙斯远淡淡开口:"听公子的安排。"
不同于苗疆的皎洁明朗,长安的月色是迷离蒙眬的,仿佛空气中浮动着太多的尘埃。遣走了歌姬,舒夜静静负手看月,神色也有些迷惘起来。
不久背后就传来脚步声,没有回头,他开口:"按全盘计划来说,明日黑九郎和十三娘都要死,是不是?这样一来,探丸郎里,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名杀手了。"
"是。"长孙斯远声音冷肃,"这一个月来,已经折了二十一名杀手。但也拔除了八名朝中军政两界的重臣,颐馨的羽翼被剪除了不少。可直至目前,她似乎还没有派出禁宫御林军和明教高手的意图。"
"呵呵......端的沉得住气。这女人的确够狠,"公子舒夜笑了笑,"羽翼剪了可以再长,命丢了可就什么都完了。此刻她怕的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,宁可看属下党羽遭难,也不敢放松大内的防守。"
长孙斯远淡然回答:"她向来计算精明。"
"也是,否则墨香又怎会在她手里吃亏?"公子舒夜冷笑起来,"不过,我想她们那边一定也在估计着我们的损失。我们每死一个人,他们定都有数。大约等我们削弱到一定程度,便要反击。"
"是。"长孙斯远点头道,"可他们定然没想到,探丸郎不过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一张牌,我们的实力远不止于此--天下十八路大军已陆续接到侯爷的手谕,秘密派人进京。而中原各大门派的武林人士,也已云集京城。"
"只可惜了探丸郎......那可是一群忠心热血的儿女。"公子舒夜喟叹,眉间的迷惘之意更重,"墨香十年心血营造的基业,恐怕要在这场血战中消耗殆尽了。"
长孙斯远也是长久无语,许久,才道:"他们......本就是死士。"
死士?报君黄金台上意,提携玉龙为君死!那种热血悲歌的慷慨死士,为主君安危,毫不迟疑地轻生就死的死士,的确令他这样的人都肃然起敬--然而,他不得不将这些人看成一堆无生命的棋子,才能安之若素地将他们放到正确的位置上。若是心心念念想着,又如何布得了这般杀局?
"希望他们死得有价值。"公子舒夜喃喃,忽地回头盯着长孙斯远,"你今夜又要进宫去么?听说那女人很美......听说她和你们长孙家,还自幼定了亲?"那目光冷锐,长孙斯远却只是淡淡回答了一个字:"是。"然后就这样转身离去。
禁城巍峨,仿佛一方坚不可摧的玉玺,压在长安城的北角。
坐在防卫森严的景和宫里,身侧布置了至少八百名侍卫,还有藏在暗处的明教高手--颐馨长公主的眉头微蹙,无声地抱紧了年幼的皇帝,拍着哭闹不休的孩子。
但八岁的武泰帝依然带着一股痴傻劲儿,从睡中惊醒后就再也不能平静,指着宫殿外盛开着菊花的花圃,尖叫:"白色的小鬼!白色的小鬼......它们在跳舞!"
"阿梵莫哭......哪里有什么小鬼啊。"颐馨长公主拍打着弟弟,却微微叹了口气,但一想到外面的局势,颐馨长公主的眉头就蹙得更紧--帝都上下已议论纷纷,为了一个月的七次刺杀,为了相继死去的八名朝中重臣。那八名全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党羽,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分出一部分人手去保护下属,可长孙斯远对她说:"那是公子舒夜在引你出手,待你将人手抽离禁城、他便要声东击西。"于是,便硬生生按捺住了。
如今外头已经飘摇如此,帝都若再无反应,朝野上下只怕要掀起大浪。颐馨长公主将孩子交给贴身侍女,正想去找连日不见的月圣女梅霓雅,但刚一起身,就看到长孙斯远从菊花深处走了过来。
"斯远!"略微有些惊喜,她迎了上去。
"明日,公子舒夜将派探丸郎于上朝路上刺杀兵部尚书李长乾。"那个人站在菊花深处,淡淡开口,"这次你须得早作准备,兵部不同于其他,此刻万不能舍了这棋子,否则帝都定将更乱。"
"正好,我也有此打算。"颐馨长公主神色冷定,"近日昆仑大光明宫总坛已派了最后一批人马来帝都助我完成大业。回纥一品堂也派出了高手,来为梅霓雅效力。因为高连城还据守敦煌,他们从祁连山那边绕道过来,颇为艰苦,所以来得晚了。他们一到,我方实力大增,再也无须避开探丸郎的锋芒。何况我这几日估计,他们也该折损得差不多了。"说到这里,颐馨长公主的语气却忽然转柔了,摘了一朵菊花在手里拈着,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,半晌才开口,"你......你这一趟去了南疆好久--"顿了顿,脸颊忽地有些微的红,"阿梵很想你。"
长孙家本是大胤最大的外戚,也是十大门阀贵族中的翘楚,历来和皇室之间婚姻不断。而长孙斯远也经常出入皇室,和夏雱夏梵姐弟自小熟悉。若不是后来四王内乱......若不是鼎剑侯把持了朝政,说不定夏家和长孙家之间,早又多了一桩姻缘。
但颐馨长公主含羞吞下的半句,长孙斯远却仿佛听不出来,只是皱眉:"明教又派人来?他们是准备把一品堂和整个总坛都搬到长安来么?"
"你不是和我说,那些江湖人已秘密聚集长安?再加上一个公子舒夜,更不能轻敌。"颐馨长公主手心那朵菊花簌簌粉碎,眼里有狠厉的光,"不请明教和回纥出手,还能如何?反正也说好了交换条件。"
长孙斯远不再说什么,只是道:"我怕请神容易送神难。"然后他就转身离去,消失在菊花深处。颐馨长公主本要留他,忽又迟疑,手里揉捏着那朵菊花,半晌,微微叹了口气--她真是越来越看不透斯远这个人了。宫里阿梵又在哭闹,她只一听、心便烦躁不已,狠狠地踏倒了一片菊花。
长孙斯远从一重重禁宫走出来时,外面斜月已西沉。
他从最荒僻的侧门走出来,走过宫门口那座巨大的仙人承露铜像时,抬起眼睛--那个仙人铜像手托着径丈大小的铜盘,而铜盘内却伫立着一袭白衣。斜月挂在深蓝色的天际,那个人站在仙人铜像的掌心,却有着比仙人更出尘的气质,白衣胜雪,长发飞扬,仿佛飘然而来的飞仙,就这样站在高处,低目看来。
"风涯大祭司!"一直漠然的长孙斯远忍不住脱口惊呼。
"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来到帝都......所以我也来了。"那个人微微一笑,对他伸出手来,"按照约定,先给我龙血珠。"在他伸过来的手上,有一滴血缓缓凝聚、啪的一声滴落。肩上那个伤,竟一直都未愈合。
长孙斯远定了定神,道:"在下不曾随身携带,请随我回府,如何?"
天亮的时候,刺杀的结果已经传来。
似乎一反前七次的退让,这一次大内派出大批好手保护兵部尚书,第八次的刺杀完全失败,不仅折损了黑九郎和十三娘,甚至连负责联络的白三郎都被杀。
"他们终于出洞了?"公子舒夜却有些惊诧,"该不会这么快啊。"
"因为此刻起,他们禁城内的防守已固若金汤,自然不吝派出人手。"长孙斯远的声音在门外传来,那个青衣男子从黎明中走来,神色慎重,"公子,西域的援军已到了。那个人,终于来到了长安!"
"谁?"公子舒夜霍然一惊。长孙斯远眼神凝重,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:"霍恩。"
"山中老人?"那一瞬间仿佛有某种惊悚,公子舒夜霍然站起,衣襟带翻了茶盏,"你说来的是山中老人?教王他、他,亲自来了帝都?"
早年的记忆如闪电照亮心底。教王......那个名字曾和那一段残酷血腥的岁月一起,深埋入心底。然而隔了多年后提起,依然让他心神战栗。那是一种深刻入骨的恐惧,相信从修罗场里出来的杀手,在余生中都不能忘。即使骄傲如他,也不能避免。
但他很快镇静下来,冷笑:"想不到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,还吃这种翻山越岭的苦......野心不小啊。"顿了顿,公子舒夜眼里浮出一丝鄙夷,"少不得要和他会一会了!所有人都说他是陆地神仙般的人物,是无法打败的,我偏要试试。"
"不用试。"长孙斯远的神色依旧淡定,"你不是他对手。""谁说的?"公子舒夜冷笑。"鼎剑侯。"长孙斯远淡淡回答。
公子舒夜忽地怔住,定定看着这个似乎没有表情的男子:"墨香?他、他说过......"
"是的。侯爷在大变来临之前,曾冷静地全盘估计过形势。"长孙斯远点头,"侯爷早知道明教会彻底卷入帝都政局,他也估量过,除了那一个人,当世无人能是山中老人的对手--所以,我一早就按照他的计划,亲自去苗疆请了那个人来。"说到这里,长孙斯远轻轻抬手,推开了身侧的窗子。
公子舒夜的眼神定住了,穿过窗子,看到了游廊上静静伫立的那袭白衣。那个人不知何时进入探丸郎最秘密的据点,正将手放在左肩上,轻轻揉着,眼神却望着天际。淡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,让这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。"风涯大祭司!"他脱口低呼出来。
此刻,站在帝都微露的晨曦下的,居然是那个和他在月宫圣湖畔生死恶战过的拜月教大祭司!怎么可能?这个人,这个不沾一丝人间烟火的大祭司,也被牵扯到了帝都这场浩劫中?
舒夜张开了口,尚未出声,但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,晨曦中那个白衣祭司已回过头来,对着他微微一笑:"她没事,她对昀息没有任何威胁,他不会杀她。帝都这边的事情完结后,你去月宫将她带回来吧。我不会再阻拦你了。"
那么当时,你为什么要阻拦?舒夜下意识地想。
风涯大祭司转头看着微亮的天际,淡淡道:"我一个人看着这天地间的日出日落,已经很多年了,我本想找个孩子陪我一起看。但现在已不必了。"那笑容,竟没有半丝灵鹫山顶决战中的压力和杀气,而是带着空明的、淡泊的、甚至疲倦的神色。
十三、布局
一个月内出了八起刺杀,只有兵部尚书李长乾侥幸逃脱。长安城里议论纷纷,人人都在猜测是谁策划了这一系列的大案?也诧异朝廷为何还不作出反应。那个一向雷厉风行的摄政王,为何迟迟不见露面?甚至有人说,摄政王已经死了,朝廷是怕消息传出去引起激变,始终不敢对外宣布。
这几日,帝都里那些幽僻小巷、茶楼饭馆里多了一群群脸孔陌生的外来客,虽然操着各地方言,来自不同地方,似乎相互间没有任何联系,有些甚至来自塞外异族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:个个都带着刀剑。
而御林军暗中的调动、各路藩王进京了解情况的探子、十八处兵马隐秘前来。这些就不是百姓们所能看到、听到的了。
紧张肃杀的气氛一天天积累,仿佛天下的目光都投注在长安,而这个古老的帝都上空战云密布,即将出现巨大的漩涡!
后天便是十月初十,大胤开国之君神熙帝统一中原、登上帝位的日子。
按皇室规矩,武泰帝须前往法门寺上香,在供奉的木主前为历代先皇祈祷,然后去太庙举行盛大祭典。当今皇上年幼,少不得颐馨长公主也要陪伴前去。
"十月初十,卯时,日出刹那。所有探丸郎、神武军从法门寺观心井暗道出,从游廊迂回包抄大雄宝殿。佛像下已埋下暗弩三百,刺客九十,务必刺杀少帝与长公主于佛前!"公子舒夜的话音冷成一条直线,仿佛锋利之剑的剑脊。
他的手,也缓缓抚在一把墨色长剑的剑脊上--墨魂剑。那也是鼎剑侯被软禁后,探丸郎不惜一切代价保存下来的东西。承影墨魂,原本同出于昆仑大光明宫。如今,承影剑已毁于拜月教大祭司之手,他只能以至交留下的长剑,将那禁锢着墨香的重重铁镣斩开!
一边看地图,一边摆弄着那个奇怪的白杨木傀儡,长孙斯远无声点头,没对这样的安排发表意见。其实,那一场最轰轰烈烈的刺杀是没什么要紧的,重要的是--
"那么,用七大门派的人引开御林军,你是准备孤身深入大内,去紫宸殿救侯爷?"长孙斯远静如止水的声音有一丝波动,"实在太过冒险。或者,先调动十八路秘密进京的精英战士杀入?"虽然曾与墨香号称修罗场杀手中的双璧,但这个白衣贵公子的作风显然和侯爷迥异:他锐意、锋利、快速,仿佛一柄斩开迷雾的利剑。但两人相同的,就是同样孤注一掷的胆魄。
"不行,墨香还在他们手上,一动用大军,只怕玉石俱焚。还是我孤身潜入,先救出墨香,再号令军队夺宫。"公子舒夜微微笑了笑,对着窗外点头,"也不是我孤身一人。你也知在禁宫内还有一支伏兵。此外,我还要和一个人一起去。"两人一起望向窗外那个银杏之庭,眼神敬慕。
已是初秋,木叶凋零。庭院里如铺上黄金,而那个白衣人就靠在树枝顶端,额环束发,黑缎般的长发垂落在秋风里,仿佛一片不受力的羽毛,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人世的高远,让厮杀在名利场里的人心头骤然一清。
"我想他们不会将侯爷留在宫里,只怕深宫里也是十面埋伏。"长孙斯远收回了目光,沉吟,"虽然我们在禁宫内留有最后的埋伏,但祭司和你一起去,那确是最好。据我所知,霍恩入宫后一直居住在紫宸殿中,只怕侯爷寸步不离他的监视。"
"嗯。"公子舒夜淡淡应了一声,"你从宫中打探来的事,也真不少。"
长孙斯远微微一怔:"那自然。我给宫里的情报,也是相当。"
"探丸郎,便是这样被你一个个卖到屠刀下的吧?"公子舒夜的手慢慢握紧墨魂剑,若武林中人在侧,定能惊觉那一瞬间发散出来的杀气。然而,长孙斯远毫不动容:"苗疆回来的马车上,我已和你深谈过,你也该看过侯爷留给你的书简,知道了全盘计划,而生死存亡的一刻上,你却依然要疑我?"公子舒夜蹙眉,手却放开了:"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......"
"这很重要么?"长孙斯远不动声色。"天下二分,胜负未定。"公子舒夜眼神陡然凝聚,"若你自立为王,则三分天下!"
"到了最后,自见分晓。"长孙斯远点点头,"莫忘了,侯爷临难之时、曾将全盘托付于我。你是不信侯爷的眼力,还是不信自己的能力?"一语未毕,长孙斯远转身离去,背对着那个手握墨魂剑的修罗场杀手。
庭中金叶飘转而下,有几片落到了木傀儡身上。长孙斯远抬手拂了拂,忽听见头顶有人淡淡道:"你--手中这东西,有点意思。"一直不动声色的长孙斯远猛然一震,抬起头,看着树梢上坐着的白衣祭司。龙血珠已如约交付给了风涯,此刻这个人又已恢复了睥睨天下的力量吧?在他眼底,世上所有事都无所遁形了么?
"近百年来,我以为傀儡之术除了在我教中,外头早就失传了呢。"风涯低下眼睛看着他,眼神却是平静空明的,"听说你们长孙家是大胤最大的外戚,历代出过无数后妃,后宫中争宠无所不用其极--这傀儡之术,便是那样传下来的吧?"长孙斯远的脸微微一白,在这"非人"的俯视之下,陡然有种被看穿的悚然,不由脱口:"你能看出这个傀儡系着的真身么?"
风涯微微一笑,转过头去。许久,似是寥落地喃喃道:"就算我再活几百年,眼睛看到的,也不过是这些争夺罢了。"
十月初九,长安城中战云密布。
虽然百姓不敢议论,但谁都觉出近日帝都的不安,东西两市胡汉商贾纷纷闭门歇业,朱雀大街一片萧条。
傍晚,长孙斯远入宫觐见颐馨长公主,带去最后、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消息:"明日日出之时,探丸郎将于法门寺孤注一掷,劫持少帝或者长公主做人质,交换鼎剑侯。"顿了顿,那个青衣人毫不动容地说出最终的秘密,"不过,真正袭击的重点不在法门寺。明日,公子舒夜将亲自来紫宸殿,营救被幽禁的鼎剑侯。"
景和殿中对弈的两个女子同时停手,颐馨长公主低笑起来:"声东击西?公子舒夜果然大胆得很--不愧是修罗场里出来的顶尖好手。"
回纥公主梅霓雅将那一枚黑子放下,秀眉微微一皱:"公子舒夜一身技艺震慑西域,比墨香不遑多让,决不可大意。比起他来,探丸郎残党反而不足虑了。"颐馨长公主招手让长孙斯远坐下,转头对梅霓雅笑道:"虽然如此,可有贵教教王坐镇紫宸殿看守鼎剑侯,妾身十分放心。公子舒夜虽允称高手,但比起教王还是要逊色吧?"
梅霓雅展眉一笑,俯身将那枚黑子摆下:"教王此次肯远道而来,坐镇紫宸殿,那是万无一失。明日,长公主和皇上不必去法门寺了,留在宫中反而安全些。我自会安排教中人手重重防守,等着他自投罗网。"
"可探丸郎那边呢?"颐馨长公主皱眉,"不趁这个机会一举铲除,留着就麻烦了。"梅霓雅按剑而起,朗笑:"有我呢!明日教王坐镇宫中,我另外带人马去将其连根拔起!"颐馨长公主这才展眉一笑,深深一敛襟:"如此多谢姐姐了!"
梅霓雅连忙还礼,眼角看到一边的长孙斯远,含笑道:"长公主该谢的是这位。若不是长孙先生当初相助发动政变,大胤如今说不定已经不是你们夏氏的了。如果不是长孙先生不间断地送来重要情报,将鼎剑侯余党一一拔除,我们也少不得要多折损千余人手。"
颐馨长公主微微一笑,低头:"斯远出了如此大力,自然是要谢的。"
"如何谢?少不得要以身相许了。"西域儿女向来爽朗,梅霓雅大笑了起来,"好,待大事定后,你如约将玉门关外十二州连同敦煌让给回纥,我父汗便与大胤共有这天下。到时长公主大婚,梅霓雅定以回纥国使者身份前来祝贺。"梅霓雅的朗笑渐渐远去,颐馨长公主低下头去,脸上泛起红晕,不知说什么好。旁边的侍女识趣地退下去,景和殿里更加静谧起来。
"你真要将敦煌割给回纥?"寂静中,长孙斯远语气隐含肃杀,"敦煌为西域咽喉,向为诸国觊觎。此处一失,大胤便失了西边门户,将来回纥铁骑东来,何以阻拦?"
"现在形势严峻,少不得要回纥与明教相助,暂时答应也罢。"颐馨长公主有些不悦,"不然,大胤就算不亡于回纥铁蹄下,迟早也被鼎剑侯谋夺!"
"你宁可亡于外虏,也要先平内患?"长孙斯远眉宇间有了怒意。
颐馨长公主总算将旖旎心思收回来,正色:"不过是权宜之计。等鼎剑侯党羽清除,四海安定,自可派兵再将割让的十二州夺回。"
长孙斯远冷冷一笑,却没有说什么,只是转过头去,问:"小梵呢?"
见他不欲和自己多争辩,颐馨长公主也松了口气,然而满腹的柔情已化成冰冷,只倦倦道:"在紫宸殿里,和教王一起。也奇怪,他夜里总哭闹不休,教王一来他就乖了。你要不要去看看他?"长孙斯远眼色不易觉察地一冷:"你也真放心,将大胤少帝托付给回纥明教的教王?万一他对小梵做了什么,如何是好?"颐馨长公主一震,也沉吟不语,许久道:"那么,今夜麻烦你去照顾他,如何?"
"明日便是生死之变,我今夜若不回去,公子舒夜那边定然起疑。"长孙斯远摇头。颐馨长公主脸色微变,拉住他的袖子:"如果被公子舒夜发现了你是这边的卧底,你、你......还是不要回去了,就和我们一起留在紫宸殿吧!有教王坐镇,那里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。"
"无论如何我得回去一趟。"长孙斯远不为所动,拉开了袖子,"此刻,半分错不得。我有朱果紫金符,可以随时出入大内。等那边事了,我立刻便回紫宸殿。"青衣谋士在夕阳下转身离去,穿过那片盛开的菊花。不知为何、忽又驻足回头,看了一眼阶前目送的长公主。那一刹那,一直如止水的眼里涌动着某种复杂的光芒。他忽然疾步返回景和殿,将那个倚门而望的女子用力抱入怀中,喃喃低语:"雱儿,别怕,就快过去了......一切都快过去了。"从未见过这个寡言多谋的恋人如此举动,颐馨长公主只觉一下子脑中空白,等回过神来时,长孙斯远已放开她,疾步穿过盛开的菊花离去。
那些菊花下、埋着一年前夺宫之变时,被杀后就地掩埋的鼎剑侯亲信侍卫。
十月初十。朝阳亘古不变地升起,帝都却似换了人间。
朝霞如血,那些血仿佛从云霄直泼下来,将千年佛寺圣地染得一片血红。但细细看去,那些血迹却是从观心井漫出的,仿佛是地下血泉汹涌,破地而出!那大股的血从井中漫出后,沿游廊两侧一路流淌,最后在大雄宝殿漫了一地。
梅霓雅纵马飞跃过山门,在大雄宝殿前勒马,看着已接近尾声的一场恶战。
亏了长孙斯远的密报,这一战她有备而来,却依然胜得惨烈。九十名探丸郎个个状若疯狂,不顾自身,只想将所有侍卫砍杀,然后带走那个金舆上的武泰帝。一个个踩着同伴的尸体,甚至互为肉盾交替上前,杀到皇帝金舆前,一把撩开帘子--然而轿内万道金光激射而出,竟是安装了如雨密集的劲弩!
强弩之末的探丸郎人马,终于在此遭到致命一击。
尽管带足了大内高手,又加上明教一些人马,足有三四百铁甲,仍不能挡!若不是一早得到情报,只怕这群疯狂的探丸郎即便不能虏走武泰帝,也能伤了九五之尊吧?一想到此,梅霓雅手心里就有微微的冷汗。
她跃下马背,踏入大殿察看情况。里面血流成河,尸体满地。门槛旁积血竟有一指厚,浸没了她的小蛮靴。刚一踏入,脚跟忽地一紧,然后传来当的一声,似乎有什么咬在了护踝上。大惊之下,梅霓雅反足踢出,脚上却十分沉重,一个黑影甩了起来,重重落地,七窍流血,已然气绝,牙齿却依然紧咬她的足跟。
那种孤勇和惨烈,让昆仑大光明宫的月圣女梅霓雅都不由心寒。
但无论如何,探丸郎全灭于法门寺--一念及此,她忍不住纵声笑了出来。"你......以为自己真赢了么?"已抢到少帝金舆前,却被劲弩射中,白十九娘撑着身体恨恨看着她,嘴角流下血来,"我们不会白死的!你等着,等着看吧......"语音未毕,她在一支劲弩尾部一按,噗的一声穿心而过。
看着最后一个探丸郎死去,梅霓雅陡然有种不祥预感,霍然回头看着长安北方,日已中天--探丸郎人马已全数在此,今日一早,公子舒夜只带了一人赴深宫。这般孤注一掷,就算能闯过十八重埋伏,侥幸到了紫宸殿,也会被教王灭了才是。
但为何禁城中迟迟不见标志"事成"的红色烟花升起?
十四、菊花的刺
十月初十,是大胤开国一百五十周年的日子。
却很少有人留心到这也是夺宫之变后的一周年。
更没人留心到,在这个深秋的夜里,深得少帝和长公主信任的长孙斯远独自来到禁宫,穿过月下大片开放着的菊花,手里提着那个白杨木傀儡。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酒壶,将美酒一杯杯无声无息地浇入土中,眉间神色凝重,仿佛和土下幽灵喃喃交流着什么,隐约听去,却是"诛杀叛乱,救出主公"。
然后,他在殿外驻足片刻,却没有进入景和殿去见颐馨长公主。如此星辰如此夜,为谁风露立中宵?青衣谋士就这样站在菊花丛中凝望,直到天色微亮,才似下了决心,回头向着紫宸殿匆匆而去。
然而,他虽然离去,杀意却仿佛已经种入那一片土壤里,每朵菊花都开得杀气四溢。仿佛土下支离的白骨,听到了昔日主人的召唤,想要挣扎着破土而出,为之一战。
那一夜紫宸殿里少帝的哭声越发凄厉,口口声声叫着"白色的小鬼"在"菊花里跳舞"。直到天亮时分,长孙斯远到来,才止住了哭声。武泰帝一见他,立刻睁大了眼睛,也不知是喜还惧,神色木木的。
长孙斯远从侍女手里接过孩子,轻抚着武泰帝漆黑的额发,眸中神色变幻。忽然间,他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压迫力弥漫在空气中,凛然连退三步,看着隔着院落的正厅。夜里看不出任何东西,但那一处发散出的杀气和压力令他这样毫无武功的人都心惊,不由变了脸色,脱口:"谁在那里?"
"前厅里的是长公主请来的贵客,"宫女不知内情,只恭敬回禀。
"教王......山中老人?霍恩?"抱着出奇乖的武泰帝,长孙斯远喃喃,忽地转头,便想立刻离开。因为长公主命令过不许少帝离开紫宸殿,宫女急忙阻拦,但哪里拦得住?就在此时,一道白光从前厅裂出,忽将长孙斯远面前的门重重阖上。
已被发现了么?那一瞬间长孙斯远脸色苍白,忽觉咽喉透不过气来。
"把木傀儡交出来。"黑夜里,一个苍老的声音低低传来,近在耳边,"这种把戏骗得了别人,骗不了我。刚才你又在景和殿外菊丛中做了什么?"
"不。"挣扎着,他回答了一句,一手抱着武泰帝,另一手却捏紧了袖中木人。
"哼。"冷笑从黑暗最深处发出,长孙斯远忽有一种恍惚感:似乎那一团黑暗在慢慢扩散,把自己吞没。他竭力挣扎,然而身体仿佛被催眠,丝毫动弹不得!一刹那他脱口惊呼。山中老人!他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山中老人霍恩!那个脸色苍白的枯瘦老人坐在黑暗中心,眼上蒙着一条黑巾,平平伸出手来。长孙斯远的眼神在刹那间涣散开来,身不由己地向着教王缓缓走过去。然而就在那一刻,浓密的黑暗忽地波动了一下。仿佛觉察到了什么,山中老人霍然回头,想也不想一掌挥出。那一掌无形无迹,然而半空中的流霜却忽然凝定了,仿佛一瞬间被冻结。不知是否错觉,夜空中陡然结出一条霜色的利剑!
然而那一条流霜凝成的利剑,急速前刺,却中止在另一只掌心。瞬间光华大盛。"风涯大祭司!"瞬间认出来人,长孙斯远脱口叫道。
只一拂袖,那凌厉的气劲便被化解开来。白衣长发的祭司手指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弧形,气劲无声无息地破开空气,三丈外紫宸殿咔啦一声,外壁霍然碎裂--晨曦微光洒入,照在大殿正中的金座上毫无表情的高冠锦服男人身上。
权倾天下的鼎剑侯,已被幽禁了一年有余,成了一个活死人。
"侯爷!"乍一看到,长孙斯远抢步上前。然而黑暗中一声冷哼,仿佛有无形的墙迅速建立起来,居然半步上前不得!
"风涯?是你?"黑暗最深处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传出,"想不到拜月教也来管这件事?居然能请动你出手--嘿嘿,你我足有五十年未曾交手,这回倒正好。"风涯没有回答,足尖一点,在半空一个转折,落在大殿飞檐上,缓缓伸出手来:"霍恩,你我齐名多年,今日且看看究竟是拜月教的秘术厉害,还是你圣火令上的绝技厉害?"
残月下,白衣长发的祭司宛如一个不真实的剪影,翩然出尘。然而衬在深蓝色的天幕下,仿佛集中了半空残月的力量,那个剪影的周身渐渐散发出夺目的光华来,宛如梦幻。
同时,紫宸殿中的黑暗却越发浓重起来,仿佛要吞噬一切,扩张开来。黑暗中,那个老人忽然抬手,解开一直蒙在自己眼睛上的黑巾。
"闭眼!"茫然中,长孙斯远听得风涯一声厉喝,"不要看!那是终极摄魂术!"仿佛是多日一直闭目冥想,积聚着力量,此刻黑巾一抽去,教王的眼睛中发出骇人的光辉!那一瞬间,他只觉神志都被夺走,连忙强迫自己闭上眼睛--耳边风声微动,他知道是风涯掠入,以拜月秘术直面山中老人的慑魂术。
当白光刺入黑暗的刹那,一切便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地发生。最后长孙斯远睁开眼睛,只看到两道影子从紫宸殿掠出,一路从屋脊挑檐上踩过,无数楼阁在他们足下碎裂倒塌,半空的流霜已在落地之前融化了。在那两个人力量交错的范围内,所有事物都显得如此脆弱,仿佛纸折般不堪一击。
在长孙斯远回过神的时候,忽地看到景和殿前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厮杀声!他精神一振,霍然抱着武泰帝站起。"菊花的刺",终于发动了?
在连过十八重关卡后,公子舒夜的白衣已成了血衣--骨子里的悍勇依然存在,但面对着早就布置好的重兵,他尚未冲到紫宸殿,已有了力竭的感觉。旁边的风涯大祭司却一早自顾自走开了,毫不将他当作并肩作战的同伴。是长孙斯远......把他今日的行踪透露给颐馨长公主么?
墨魂剑斩入侍卫中,溅起血雨。那些侍卫有金发碧眼的胡人,应是出自明教修罗场的杀手。他一剑削去一个黑衣胡人的半个下巴,但那人竟不退缩,血糊糊的残缺牙齿死死咬住剑刃,让他一刹那抽不出剑来。
就在这一刹那,两个明教黑衣杀手扑上来,前后夹击。
公子舒夜来不及抽剑,只能脱手弃剑,以空手入白刃,硬生生截断那个杀手的双臂。但此刻后心已是一冷,有一对尖锥刺破了肌肤。他足尖踢出,地上那把剑从尸体颅脑中穿出,插入身后那个杀手的咽喉。
再慢半分,他自己后心便要被刺出一个透明窟窿来。公子舒夜从尸体上抽出剑,微微喘息,显然明教将主力留在了禁宫,此刻身周的护卫越来越多。景和殿外的菊花开得正好,那支"伏兵"却迟迟不见动静。
他妈的,长孙斯远那家伙,终究是背叛了昔日主人?他喘息着暗骂,忽地想起墨香在最后给他的那封密件里也说:"长孙斯远是无法完全信任的。"因为墨香感觉得出这个心腹幕僚对自己深怀恨意。但因为当时生死之交离开敦煌,不知所终,形势急转直下,在大局将倾的时候,除了长孙斯远,没法找到更好的人来托付--所以,墨香只能冒险信赖这个人。然而,还是失算了。
"好,我今日就诛灭叛逆,救出鼎剑侯!"在看到修罗场十二黑衣再度逼近的时候,公子舒夜被激发出杀气,墨魂剑凌空一个转折,跳入手心。当年西域第一杀手提剑在手,纵声长笑起来。
那样迫人的斗志,让十二黑衣微怔了一下,就在这一怔之间,大地忽然裂开了!开满菊花的土地忽然裂开,兵刃的寒光从土中射出,数百张苍白如鬼的脸从地下冒出来,提剑摇摇晃晃站起,身上和发间犹自带着土块和爬虫。仿佛被地面上的搏杀声惊动,那些土下爬起的人眼神发直,面色透出青黑,不管不顾,便对着身侧的人砍杀起来!
所有人都惊呆了。这,分明就是一年前夺宫之变中被就地埋葬的鼎剑侯侍卫!那也是鼎剑侯身侧最忠心的死士,当年政变之时,这些贴身侍卫率先被颐馨长公主联合明教月圣女围杀。那些宁死不屈的侍卫们不肯变节,血战力竭之下,纷纷服毒自杀。因为政变之事尚须掩盖,不能外传,这些尸体在长孙斯远的建议下,被就地埋葬在花圃中。
这三百壮士的忠烈之心,虽死犹生。这世上,竟真的有复生的白骨?
在那一刹那,公子舒夜如释重负,想也不想,立刻从血肉横飞的杀场上跳出来。因为他知道"菊花之刺"一旦复生,是会不分敌我,将身边所有人斩杀的。
这些追随鼎剑侯的死士当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,听从了长孙斯远的劝告,服下某种极度阴毒邪异的药,立刻气息断绝,心脉停止,尸身却僵硬不烂。但这药邪就邪在服药者人虽死,却依然保存着服药前最强烈的一念,至死不忘。只要听到那个念头的召唤,这些土下的死士便会不顾一切地回到阳光底下,以僵尸的面貌再度死战。
这种极度诡异的药物,称之为"返魂",原本是苗疆拜月教的秘术之一。当年前任拜月教主夷湘为和帝都结盟,派使者带着诸多珍宝北上,其中就包括了返魂,以求取信于当权的鼎剑侯。但鼎剑侯未来得及对此作出回复,长安政局已然危机四伏,让他无暇分心南疆局势。
长孙斯远并没有背叛鼎剑侯!昨夜,他果然回到这里,用药引启动了"菊花之刺",让这一支伏兵猝然发动。
朝阳升起的时候,禁宫这一场内乱进入了最诡异的局面:一群眼光发直、面色青白的僵尸,和周围的大内侍卫、明教人马厮杀在一起。死前的最后一念在召唤着他们:诛杀作乱者,救出主公!
那是一支从地狱返回的死士。
公子舒夜再也不顾身后的厮杀,朝着紫宸殿疾掠而去。虽然禁宫守卫的主力被那一群死士牵制,但从景和殿奔至紫宸殿,依然困难重重。公子舒夜借着假山的起伏掠去,终于进入了那一个禁宫内防卫最森严的殿堂--墨香一直被幽禁的地方。
然而刚一踏入,便只觉脚下一空!虽然在疾奔中,公子舒夜依然保持着极度的警惕,立刻凭空提气,折身落回门槛外,手指一扣门楣,贴到斗拱下方。一眼看去,他的脸色一变--整座紫宸殿的地面,居然在一瞬间塌陷了!
大片的地砖纷纷陷落,掉入中空的地下,除了居中一列金龙柱,整个大殿已成一个巨坑。地下露出无数机关,有暗弩,有飞蝗石,更有炽热的铜汁从不知何处流出来,瞬间填满坑底:应是感知有外敌入侵,地底机关便猝然发动!
只有正殿里的一块地面尚自伫立不倒,成了一座孤岛。那座孤岛被从天而降的精铁笼子覆盖,里面金椅上坐着的赫然是黑袍金冠的鼎剑侯!在木无反应的鼎剑侯身边,一左一右站着一对男女,却是长孙斯远和颐馨长公主。
然而这一对本该是眷侣的男女,却处于一种极奇怪的僵持状态。长孙斯远应是在机关发动之前奔到鼎剑侯身侧,但不及解救主公,座位底下暗道已经打开,颐馨长公主从景和殿匆匆赶来,发动了机关,登时将自己和长孙斯远困在了重重机关的核心!
锋利的匕首抵着鼎剑侯心口,颐馨长公主娇柔的脸颊毫无血色,定定地看着一边抱着武泰帝的长孙斯远,眼睛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杀意。
她是一个聪明至极的女人,在菊花下死士破土而出,教王被拜月教祭司截击的刹那,她已明白了那个莫测深浅的恋人,究竟站在哪一边!
当年,他助她安排杀局发动政变,甚至亲自动手挑断了鼎剑侯的手足筋脉.断绝了自己的后路;而这一年来,他的确也将所有敌方的情报都告诉了她,甚至包括今日的决战安排--他将无数同党送上她的刀尖,用流出的鲜血证明他消息的可靠和真实。
然而,他唯独隐瞒了两件最重要的事:风涯大祭司的出现和菊花下深埋的死士!一百件事中,他说出了九十八个真实,却独独隐去了最致命的两件!
看到菊花之刺发出的刹那,她立刻从景和殿通过暗道疾奔紫宸殿,发动了地底机关,终于在长孙斯远救走鼎剑侯之前将他困住。尽管内心是如何的痛,女子脸上的表情却是冷漠的--局势已经如此,不是他死,就是她亡!"把阿梵放下。"匕首抵着鼎剑侯的心口,颐馨长公主的声音冷酷冰冷,"不然我立时杀了你的‘主公’。我知道你不会武功,若我一发动机关,你便万箭穿心。"
长孙斯远抚摩着武泰帝的头发,那个八岁的孩子似乎被惊呆了,讷讷瞪着周围,忽地对着座上的鼎剑侯伸出手去:"亚父!亚父在这里呀!"
然而孩子刚一动,长孙斯远立刻扣住他脖子将他拉回来,武泰帝大哭起来。
"若要我放阿梵,你须放了鼎剑侯。"长孙斯远扣着武泰帝的咽喉,神色隐隐透出一种狠厉,"不然我立时杀了他--"
"你......"颐馨长公主脱口怒斥,"你敢?"
"我怎么不敢?"长孙斯远虽是毫无武功的一介谋士,此刻却冷定如刺客,看着颐馨长公主,字字句句如同匕首般锋利,"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,而你我手里各自扣着对方的死穴。不错,我誓死也要保全侯爷;可阿梵一死,大胤夏氏便至此而绝!你一介女流,还凭什么控制中原?"
颐馨长公主脸色苍白如死,她向来知道斯远深于谋略,杀人向来只凭一言一语,然而直至此刻,她才真正明白情郎的凌厉犀利!
"哇......"武泰帝终于挣扎着哭出声来,"姐姐!姐姐救我!"
"撤掉所有机关,退开侯爷身侧三丈。我便把阿梵还给你。"长孙斯远冷冷看着颐馨长公主,手指再度扣紧,这一下孩子连哭都哭不出来,小脸憋得青紫。颐馨长公主虽精于权谋,冷酷决断,但自小与幼弟相依为命,此刻心中一颤,手中匕首便抖了一下。
咬牙下了决断,一踏金椅下的暗格,咔啦一声响,精铁笼子缓缓打开,周围那些暗弩机关也松弛下来。知道长孙斯远不过是一介书生,颐馨长公主倒不担心他会如何,只是握着匕首缓缓退开,嘴里道:"快将阿梵放开!"
长孙斯远抱着武泰帝一步步走近,在座位旁松开孩子,迅速架起四肢无力的鼎剑侯,跃入地道,在转手将地道关闭之前,忽地厉喝:"舒夜,去景和殿内接应!"没入地道之前,他回头最后看了颐馨长公主一眼,眼神恍如生离死别。
地道关闭,长孙斯远的眼神一闪而没,破败不堪的紫宸殿里寂静如死。
"阿梵!"颐馨长公主低呼一声扑了上去。"姐姐!"武泰帝仿佛被吓呆了,眼神茫然涣散开来,"姐......姐。"颐馨长公主一把抱住弟弟,悲欣交集,立刻按动机关,由屋顶吊下一条索道来,她疾奔殿外而去。她必须赶快和明教人马会合,以应对这急转直下的局面!
殿外,公子舒夜眼里杀机涌动。在这个女人抱着幼弟冲出紫宸殿的刹那,他非常想追上去,将其斩杀于当地!然而,他必须先去景和殿接应从地道另一端出来的长孙斯远和墨香,那两个毫无自卫能力的人。
深深吸了口气,公子舒夜足尖一点斗拱,如白鹰般折向景和殿,穿过零落满地的菊花。
十五、死生
在一片混乱中,公子舒夜掠向空无一人的景和殿。里面的宫女侍从早就惊逃殆尽,华丽的房子里空空荡荡。他一个个房间掠过去,只求在人马惊动前找到墨香和长孙斯远。然而,他并不知道暗道的另一头究竟在景和殿的哪一处。
公子舒夜从一重软罗冲向另一重,忽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声音尖利响起,指挥着那一帮刚将三百死士斩杀殆尽的侍卫,冷定无情:"来人!把景和殿给我围住,凡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人、统统射杀!"
"是,长公主!"外头哄然回应。公子舒夜微微变了脸色,这样一来,他要护着手足残废的墨香,还要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长孙斯远离开禁宫,是不可能的事情。
他迅速打量着四周,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离开途径。就在此刻,他看到中庭那个白玉雕成的莲花大水法忽地裂开。
"墨香!"他脱口低呼,迎向费力背着墨香走出地道的长孙斯远。长孙斯远任凭他从自己背上接过了鼎剑侯,文弱的谋士背着一个人疾行而来,此刻额头已经微微见汗,立刻坐在廊下喘息起来。
"墨香?墨香?"此刻终于看到兄弟,公子舒夜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他试图唤回对方的神志,伸手一推,却发现墨香手足全然无力,筋脉也松弛不堪--虽然早已知道墨香被幽禁的一年里受到什么样的待遇,此刻亲眼目睹,公子舒夜还是觉得喉头哽咽,热血直冲上来。
已毁了么?那个昔年叱咤西域的修罗场第一杀手,那个刎颈之交,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废人了?
"今日就算冲不出去,我也要替你杀了那个女人。"死死按着墨魂剑,才克制住汹涌而来的杀意,他对木无反应的人一字一字承诺。昔日若不是他为沙曼华去了苗疆,令墨香在危境之下孤掌难鸣,又何至于此!往事已不可追悔,只求今日同生共死便是。
景和殿外,早已战得血肉模糊。三百死士虽悍不可当,但明教和大内也是有备而战,埋伏下的人马实在太多,以十围一,将那些死士双脚双手俱各斩断--只有如此,才能阻止这群地狱里复活死士的疯狂举动!
长孙斯远坐在廊下,气息渐渐平定,看了两人一眼,神色却复杂起来。
"这个拿去。"他的手从袖子里抽出,手心有一串血红色的珠子,"我为了防止明教用毒,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侧。现在已经用不着了,你带着吧。"
公子舒夜只看了一眼,失惊:"龙血珠?怎么在你这里?"这种由天山深处巨蟒内丹炼成的珠子举世罕有,向来为术法炼丹之士梦寐以求。当年他坐镇敦煌之时,扼守丝路咽喉,搜罗了无数奇珍异宝,堆放在莺巢销金窟内。其中便有西域贵霜国商人献上的此物--那一串十八颗的龙血腕珠堪称稀世珍宝,每一颗都有逆转生死、毒杀神鬼的力量!然而当年心灰意冷之时,世间珍宝在他看来不过云烟过眼,拿到如此至宝,就随意放在金铢里,一起秘密送给墨香,没料到今日居然在此重见。
那一串龙血珠缠在腕上,公子舒夜低头一看,诧异:"怎么少了三颗?"
"一颗用来请动风涯大祭司,一颗用来给他解毒......"长孙斯远简略地解释,忽地笑了起来,"剩下那一颗,天下只有我知道它去了哪里。"
公子舒夜看着那个似是自傲的笑容,心神震动。自己一直以来都不曾完全信任长孙斯远,以为他包藏祸心,但这一番血战下来,却发现他依旧忠于旧主。但是,这个人身上却有太多的谜,让和他搭档的人无法不疑。
比如,他为何带着那个白杨木雕刻的傀儡人儿?他此刻为何说出这样奇怪的话?还有他时不时看向鼎剑侯的眼神,隐有难掩的仇恨,又是为何?
公子舒夜正自沉吟,长孙斯远却漠然取出那只奇怪的傀儡木偶在手中玩弄,一边交代:"侯爷中毒已久,恢复只怕要费些时候,就是毒拔出了,他手足筋脉尽断,只怕这一辈子无法站立了......侯爷一生骄傲,落得如此境地,你要好好开导他才行。"公子舒夜微微一愕,觉得这个青衣谋士语气复杂,便道:"那是自然。"
长孙斯远继续摆弄着木偶,忽地抬头一笑:"你知不知道,侯爷手足的筋脉,是我亲手挑断的?"公子舒夜目光一凝,霍然按剑立起。
"我是当着颐馨的面动手废了侯爷手足的。若不如此,她们如何信我?"长孙斯远嘴角噙着一丝微笑,神色却冷若冰霜,"侯爷是个决断的人物。在计定之后,就将生死托付给我,我也答允他,无论如何定当尽力保全他性命,度过危机。不过,挑断他筋脉的时候,我还是觉得好生解恨。"
青衣谋士仿佛精疲力尽地坐在廊下,看着鼎剑侯,忽地笑起来,"任何男人,看到自己所爱的女子被夺走,都会怀恨吧?虽然我知道颐馨是为了自保,主动荐身枕席。"
公子舒夜一惊,脱口:"可你现在还是......"
"对,我还是忠于侯爷,"长孙斯远将头靠在廊柱上,望着天空,"侯爷是何等心胸胆魄,明知我怀恨,却还在生死之际托付大局。人以国士遇我,我以国士报之。这一点,你应该明白。"
公子舒夜不语,看着长孙斯远手中不停摆弄着的白杨木偶人,终于忍不住发问:"你手中的傀儡,又是何物?!"说话之间,手掌忽地翻起,按住鼎剑侯的后背穴道--仿佛生怕身前至交受到某种操控,霍然发难。
"你以为我是借机消磨双方实力,然后操纵鼎剑侯,独霸大权?"长孙斯远忽地仰首笑起来,摇了摇头,"你错了......我没有控制天下局面的实力。你也知道,侯爷在四王之乱中拥兵而起,挟天子令诸侯。如今天下各路大军有七成效忠于侯爷。这也是为什么颐馨她们一直不敢公开侯爷被软禁消息的原因。她们害怕各地驻军哗变,所以宁可借助回纥兵力,设法剪除侯爷的羽翼。"
公子舒夜听着外面的喧闹声,知道是颐馨长公主已带着武泰帝赶到,此刻正指挥着大内御林军和明教人马,将景和殿围了起来。三百死士虽只剩了十余,却个个状若疯狂,用身体堵着宫殿大门,不让任何人闯入。
他心下微微一乱:"那么这木偶究竟是做什么的?"
"那是。。。布下的最后一步棋......"忽然间,有人低声代替长孙斯远回答。那微弱的声音竟是从他身侧发出。
"墨香!"公子舒夜霍然回头,惊喜交加,"你、你怎么醒了?"
"其实,我一直醒着......"黑衣高冠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。仿佛太久的沉默让他一时不习惯说话,声音有些含糊,"手足虽不能动,可我心里一直都清楚。舒夜,我知道你一定会来。我等你很久。"公子舒夜一时间因为震惊而口吃:"可、可那些毒......那些毒......"
鼎剑侯微微笑了笑,抬起筋脉尽断的右手,指了指自己的下颔:"你知道第三颗龙血珠在哪里么?就在这里。我将一颗牙齿凿空,把龙血珠埋了进去。"
公子舒夜全数明白了--龙血珠若内服,便可解天下一切至毒。而这些日子里,被软禁的墨香便是口含龙血珠,抵抗着百毒的侵蚀吧?然而,面对无数折磨和凌辱,却要作出永无知觉的麻木来,又需要多大的定力和耐力!他看着挚友筋脉尽断、肌肉萎缩的双手:"可你的手脚......"
"是真的毁了。"鼎剑侯看着自己的双手,脸上却有一种狠厉,"我若不以身为饵,又如何能引那些蛰伏在暗中的党羽被一网打尽?等我扫清了那些逆贼,将来君临天下,又何用靠一身武功蛮力?"
公子舒夜半晌没有回答,只听得殿外厮杀声声声入耳,惨烈异常。他苦笑起来:"墨香......这个局,你未免布得太不留余地。"
"舒夜,你怎能如此说?"鼎剑侯抬起苍白的脸看着挚友,"我们出身修罗场的人还谈什么余地?哪一刻我们不是为生死全力搏杀?我人在局中,如何能留余地!"公子舒夜无言以对,只是长长吐了一口气,回过头看着殿外接近尾声的厮杀。剩余死士虽然骁勇,但明教人手实在太多,一番血战下来也已无法支撑,节节退回景和殿内。颐馨长公主一手抱着武泰帝、一手指挥侍卫们包围景和殿,冲了进来。
公子舒夜悚然一惊,来不及多想,点足飞掠,一剑横空,便将率先冲入的几个侍卫斩杀。重重叠叠的人马一阵蠕动,然后如林的刀兵都对准了这个白衣公子--现下,只要杀了这个人,便能穿过景和殿拿下鼎剑侯!
"杀公子舒夜,夺回鼎剑侯者,封万户侯!"颐馨长公主厉声下令,人群一阵耸动。公子舒夜咬紧了牙,目下已无法可想,唯有血拼到底了!
就在挚友浴血奋战的时候,鼎剑侯却毫不动容,只是回过头来,看着不远处的心腹谋士,嘴角有一种奇特而哀伤的笑意:"长孙,谢谢你。我没料到这条命交在你手里,真的还能收回来。"
"何必谢。"长孙斯远依旧将头靠在廊柱上,望着秋日的帝都天空,眼神恍惚,"侯爷看人,向来不曾错失。"鼎剑侯微微一笑,听着外头越来越烈的厮杀声,低声:"也非为国士吧?我知道,颐馨她若要扳掉我,除非借力于外。而以你之为人,定不会同意她这种安内再攘外的做法。"
长孙斯微微动容,忽地笑了:"最了解我的,还是侯爷。"他的神色也沉重起来,侧头看着外头聚集的西域杀手,"请神容易送神难。将明教立为国教,在普天下兴建摩尼殿六百余座,这不啻在中原给明教建了六百分坛,如何拔除?割地搬兵,将敦煌拱手送给回纥,丝路咽喉一失,内外埋下多大隐患?"青衣谋士一直望着天空,仿佛掩饰着眼里的什么神色,"说什么天下安定后再对付回纥......完全是女人见识啊。当初狄夷乱中原,生灵涂炭。先祖长孙蒙跟随神熙帝血战三十年,终于得来天下一统--我如今怎能听凭她把大胤交给回纥人?"
鼎剑侯回顾自己的心腹下属,点头:"你们长孙家身为开国功臣,百年来为安定中原立下汗马功劳,你自小秉承什么样的信念,我是知道的。"
"是,我们长孙家为天下安定而尽力,先有百姓,再有国家;先有国,才有君。"长孙斯远将那只白杨木小偶人提起,放到眼前,忽地一笑,"也该是时候了。""等一下!"鼎剑侯的身子却一震,"或许还不至于如此--"然而长孙斯远动手迅速,在那一句话未完之时,已将小偶人的手拧动,做了一个剧烈而凌厉的动作,往虚空里一刺。
在那一瞬间,外面响起一声女子尖叫,继而一片死寂,旋即又转为军士的大哗。"长公主!长公主!"有无数侍卫惊呼着,往某处扑去。
公子舒夜血战方酣,眼里的杀气在绝境中烈烈燃烧,然而所有围攻的侍卫陡然都停了手,震惊地看着同一个方向。一个童稚的声音冷冷响起:"颐馨长公主作乱犯上,图谋不轨,竟欲谋刺亚父,特赐死--"
"小梵?"心口被匕首一刀刺入。抱着的手颓然松开,颐馨长公主不可思议地看着怀里的弟弟。她一松手,武泰帝便握着匕首跌到地上。孩子的脸色是木然的,在一刀刺死亲姐姐后也没有丝毫表情,只是一骨碌从地上站起,面对着无数聚集来的御林军,继续开口:"首恶已诛,携从罔治,所有人等,均放下武器,听从亚父号令,否则,均以谋反处置!"
颐馨长公主震惊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,心口的血直流下来。她什么都防到了,却唯独忘了防最亲的弟弟!在这样的动乱中,她一直将小梵带在身侧,给了他最大的安全,却不防致命一刀居然从弟弟那里送来!
但看到孩子苍白的面容、木然念咒般的语气,她忽地明白了,小梵是被操纵了!她忍着心口剧痛,抬眼往景和殿的院落里看去。那里,青衣谋士靠在庭院廊下,仰头看着天空,手里却拿着那个白杨木的傀儡。
"是你......是你!"颐馨长公主忽地大笑起来,向那男子伸出手去,却终究支持不住,匍匐在地。
长公主骤被皇上手刃,御林军一时茫然无主,不敢再动刀兵;而明教这边由于教王还未到来,梅霓雅又带队去了法门寺,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,只有剩余的菊花死士还在漠然搏杀,大都已四肢不全。
外面乱成一团,而景和殿内,鼎剑侯却对着那个木然站立的孩子招了招手。武泰帝失神地穿过人群,慢慢走过大殿,走到了庭院里。
"亚父!"在走到庭院中时,仿佛控制忽然消失,那个孩子不明白发生过什么,看到鼎剑侯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,对他微笑招手,孩子喜悦地大喊一声,投入亚父的怀抱。鼎剑侯微微摩挲着武泰帝的小脑袋,看着外面已经气绝身亡的颐馨长公主。
首恶已除,少帝在手,大局已定。
然而任凭局势如何混乱,长孙斯远却一直不曾看向这边,只是自顾自望着帝都秋日的天空,眼神澄澈。公子舒夜看着这个他一直不曾看透的男人,忽然明白他一直抬头看天,其实只是为了掩饰眼里涌出的泪水。
那一瞬间,他忽然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。
鼎剑侯抚摩着武泰帝的脑袋,许久,忽地开口:"舒夜,替我给长孙收殓遗容。"公子舒夜一惊,闪电般看向好友。什么意思?墨香要杀长孙斯远?
就在那一瞬间,他看到长孙斯远拿着木偶的手颓然滑落,整个人往旁边轻轻一侧,"长孙?"他讶然扶起青衣谋士,却发现他早已没了气息,面色依然淡定,只有眼睛望着帝都秋日的天空,澄澈空灵。
这样的人,即使被斩下头颅,眼神也会澄澈如天空吧?公子舒夜望着那个悄无声息选择死亡的人,不禁覆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睑,这个刹那,长孙眼眶里一直不曾掉落的泪水,终于在他掌心里滑落。布置了这样一个局,利用那个孩子将深爱的人诛杀;而此后鸟尽弓藏,也未必见容于霸主。这个号称天下智计第一的谋士,已然心力交瘁,他为自己安排了最后的退路。
鼎剑侯黯然低头,看着怀中痴痴笑着的武泰帝:"长孙早已想好、在帮我安定大局后,便要不告而别了吧?不过这一年,险是险到极处,但终究还是把朝野上所有心怀不轨的势力一网打尽了。"他摸着怀中的孩子,叹了口气,"以后,大约可以睡一个好觉了。"
公子舒夜看着墨香,恍然间有陌生的感觉:"这全是你设的局?找我回来,找风涯祭司出手,让自己成为阶下囚......都是你一早设计好的?"
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局的最关键所在--就如探丸郎是摊在台面上的牌一样,自己也是一枚明着用来对付帝都势力的棋子。他的出现,牵制了所有的注意力,然而,真正的必杀一击,却是从最难以令人猜测的角度发出。
外头局势微妙,然而少帝在手,挚友在侧,鼎剑侯却神色不动。门外的所有侍卫,看到武泰帝落入对方手中,也不敢再上前一步。墨香不由苦笑:"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,可哪比得上这天下之争?我不过是被逼到这个地步,就下出了这一步。"鼎剑侯长长叹息,"若不引出那些叛党,一网打尽,以后只怕终生不得安睡。我只能以自身为饵走这样一步险棋。"鼎剑侯苦笑着举起了自己的手,微微喟叹。腕脉上,筋肉萎缩。一年幽禁的折磨,已让他那样精壮剽悍的男人都脱了形,一身惊人武艺也就此付诸东流。
公子舒夜心中一痛,脱口:"若我当时在侧,必不至如此。"鼎剑侯拍着他的手背,安慰:"你有你的事情,怎好拖累?只是事急之时,除了你,没人能号令我那一帮手下,所以才寻你来。探丸郎......那帮孩子,如今也没有剩下的吧?还有那三百菊花下的兄弟?"
公子舒夜默然,鼎剑侯随之默然,许久才道:"你们。。。可曾怀恨?"
白衣公子全身浴血,侧头看着鼎剑侯,微微摇头:"我知道,得到这个天下是你毕生追逐的梦想。"
"好兄弟。"筋脉断绝的手拍在他肩膀上,却使不出半点力气。两人默然良久。"罢了!一将功成万骨枯,成王败寇而已,"忽然间鼎剑侯仰头大笑,"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,死则五鼎烹耳!舒夜,今后你我兄弟共享这天下,你要做正皇帝还是副皇帝?"
公子舒夜看着好友,没有说话。这一场生死搏杀下来,墨香身边的人都已纷纷离他而去;而他自身又成废人,就算权柄在握,也无法如同昔年那样握剑纵横。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墨香,如今纵声大笑的他,是在努力掩饰内心的痛楚和失落吧?
在这个时候,他怎么可以说出他根本无意于天下大权的话来?公子舒夜微笑起来,拍拍他的肩膀:"说这些干吗?外头还乱糟糟呢。等处理完再说吧!这次我是不敢再随便扔下你走了,非要你坐稳了天下才行。"
"不过,你终究还是要走的,是不是?"墨香却是低头,看着怀里的儿皇帝,笑了笑,"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这个痴痴傻傻的孩子一起,孤零零地做劳什子皇帝。"相交近二十年,感觉到墨香的手是前所未有的无力,公子舒夜心头一酸,不由脱口:"那好,我就不走。我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。"
墨香却看着血染白衣的兄弟,眼里泛起一种谅解和感激,忽地抬起筋肉萎缩的手,握住公子舒夜的手腕:"我知道你志不在此,你喜欢江湖笑傲的生活。我不勉强你--从此后,我在江湖上建一座鼎剑阁,以你为武林皇帝,可好?你要找的沙曼华,天上地下,我都助你去找......你所有的梦,做兄弟的一定全部替你实现!"
沙曼华......那个名字在血肉纵横的修罗场里,恍如拂面清风。就如天下霸图是墨香的毕生追求,沙曼华也是他的梦想。一念及此,公子舒夜俯下身来,抓紧挚友的手:"趁梅霓雅他们还在法门寺未回,我背你杀出去!"
墨香摇头道:"我已成废人,不复当年敦煌城下和你联剑的风光,你带着两个人,如何能杀出?我已全盘调停妥当,待会儿禁城外各地赶来的军队便要破城而入,替我诛杀叛逆--你扶着我,从地道返回紫宸殿,那里设有机关,可安然等待。"
公子舒夜扶着挚友起身,走向那个玉石莲花座下露出的地道。
十六、魂归
然而就在那一瞬间,忽有一种奇异的光芒照彻了头顶的天空!天仿佛一下子暗下来,乌云四起,转瞬就有闪电下击,呼啸风起,庭院里的树木猎猎作响。景和殿外最后一批死士倒下的地方,流满血的菊花残瓣纷扬而起,卷向虚空。
聚集在禁城内外血战的人,不约而同地抬头惊呼!
那几可颠覆天地的交锋终于过去,天色只是一暗便重又放晴。五色旋风渐渐散开,花木零落,露出了风暴中心的两人。驻足于天极殿屋檐上,白衣人收指,再也不看对手一眼,忽地如风般折身,掠下重重高楼,直奔景和殿。
"风涯大祭司?"公子舒夜认出了来人,脱口惊呼。鼎剑侯亦为之一震--这,便是天下盛传的邪教顶尖高手、拜月教大祭司风涯?那么如今还站在天极殿顶的人,应是与他齐名的明教教王、山中老人霍恩?
就在白衣祭司折身而返的刹那,殿顶的那个黑衣身影陡然一缩--那是极为诡异的变化。远远看去,那个人的躯体陡然间就萎缩下去!
"教王!"所有明教人马都惊呼起来,不自禁地掉头向天极殿奔去。然而就在那一刹那,那个蓦然萎缩的人形复又膨胀起来,在众人的惊呼中轰然碎裂,化为千百片四散开来!就宛如有极烈的火药在体内爆发,那个人转瞬就消失在空气里,只有零落的血雨洒在冲得最近的几名明教教徒身上。
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中,一枚玄色的令符铮然落下--那是明教的圣火令。"教王!"长老和教徒凝视着半空跌落的那一枚本教至宝,不可思议地惊呼。教王败了?那个无所不能的教王居然败了!所有斗志都在刹那间瓦解殆尽。
在万众惊呼声里,风涯大祭司已掠入了景和殿,轻如无物地落在庭院里。那一袭白衣依然片尘不染,额环下的眼睛却更深了,那种碧色隐隐透出某种不祥的死灰来。然而这个"非人"身上带着超越凡世极限的力量,一瞬间将庭内两个人都镇住。即便是翻覆天下的鼎剑侯,都看着这个拜月教祭司说不出话来。
风涯看了一眼已死的长孙斯远,眼神不变,只对着公子舒夜伸出手来,微微一笑:"我应做的已经做完......我们走吧,你也该回月宫去找沙曼华了。"
祭司带着鼎剑侯和公子舒夜扬长远去,一路上仿佛被某种力量震慑,竟没有人敢动手。
从法门寺赶来的梅霓雅看到这种情形,立刻喝令教徒后退,声音第一次因惊怖而发抖。在风涯祭司前进的方向上,所有明教教徒和御林军死死盯着他,却如潮水般纷纷下意识地退开。
--连明教教王都在他手下化为齑粉,当世,有谁敢撄其锋芒?
看到门口那一尊巨大的金盘承露铜仙人像,知道终于走出了九死一生的禁城。到了外头,便能看到各地来勤王的军队前哨--
那一瞬间,公子舒夜长长舒了口气,放开手心浸满了汗的墨魂剑。抬头已是新月悬空。这一日长得如同一百年,无数的厮杀较量已经如风掠过。背上墨香也在同时吐了口气,对着白衣祭司缓缓开口:"多谢。"
"外面应该有人接应吧?"风涯祭司一笑,"我也只能送到这里了。"
公子舒夜和鼎剑侯忽然都听到了奇怪的声音,仿佛有什么在寸寸断裂开来!那声音是从祭司的白衣下发出的,他全身的骨骼如同枯木遇火,发出毁灭前脆弱至极的声音。原来,和霍恩一战之后,祭司也已经油尽灯枯!
"是时候了。"说了一句和长孙斯远临终前一模一样的话,白衣祭司抬头望了望帝都上空出现的新月,眼神变得平静而悠远,"记得送我回南疆。"一语未落,他忽地一拂衣襟,折身掠上金盘承露铜仙人像,在掌中那个巨大的金盘上盘膝而坐,一手向天、一手垂地。白衣沐浴着月华,天地间仿佛一切都安静下去。
公子舒夜和鼎剑侯猛然屏息,只觉有一种光华从这个躯体里四射而出,散入月下。
"他死了?"只有武泰帝咯咯地笑,"他坐在那个大人的手心里死了?"
帝都的新月挂在天际,柔和皎洁的光芒照亮铁幕般的夜。人生代代无穷已,明月年年只相似。风行风止,云起云灭,一代传奇就在此阖然长逝。
鼎剑侯和公子舒夜对视一眼,忽然觉得心中空荡,只觉天地茫茫,竟不知所为。
"武泰帝二年,秋,长公主颐馨暗许割地,勾结回纥明教谋刺摄政王。因公子舒夜归来,兼有异人相助,事遂败。帝赐其姊死,侍摄政王如故。"
--《胤书·武泰帝本记》
次年,鼎剑侯将心智不全的少帝废黜,代胤自立,改国号为靖,是为靖太祖。太祖即位后在中原扫清了明教势力,月圣女梅霓雅被迫带着残余教徒回归西域。太祖随即派兵西援敦煌,为敦煌城主高连城解除回纥围城之困,重新将丝路握入掌中。同时派兵西击回纥,深入大漠三千里,杀敌十万,生擒多罕可汗,从此回纥远避,不复为患。
天下大定之时,王弟公子舒夜不愿接受任何官爵,坚决请辞。
太祖皇帝知不可勉强,赐佩剑"墨魂"给王弟高舒夜,令人在洛阳建鼎剑阁,搜罗武林至宝秘笈于其中,将昔日所有武林势力转于其麾下,以公子舒夜为武林之皇,尽掌草野江湖势力。公子舒夜知太祖不欲己离去,乃以此做挽留,终于勉为其难接受。
但居不到一月,便扶柩去往苗疆,太祖不能阻拦,叹息而已。
再度回到苗疆已经是次年秋,又是曼珠沙华怒放的时节。
显然早已料到风涯必死,昀息自行继位为祭司,此刻率众打开月宫大门,迎接帝都派来册封自己的王弟。那个隐忍狠厉的少年,依然保持着表面的明朗率真,在接受了大理王封号时,谈笑甚欢,恍如昨日种种从未发生。
公子舒夜却心如飞箭,不等此行结束,便提出要见拜月教主。昀息祭司无语,许久,才开口:"我可以带你去看她。但有一事,不知如何对你说才好......其实就在你和师父离开月宫那一日,她脑后金针之伤复发--"
手中玉盏砰然落地,公子舒夜震惊地看着昀息--他要说什么?难道他要说......沙曼华那一日就死了?他说不出话来,定定看着那个少年祭司,感觉心里一层层冰封起来,木然听着昀息开口,说出底下的话来:"我破颅释血,费了三日才救得她活。"
公子舒夜再也忍不住,喜极而呼,但不等他站起,昀息却抬起手,点了点自己的后脑,眼里是沉沉碧色:"可是,这里......已经坏掉了。"
祭司看着呆住了的帝都贵客,眼里有一丝隐秘的笑:"我带你去看她。"一边走,一边开口,"若她认不得你,也莫要奇怪--她现在就像个刚出生的孩子,什么都不知道。她也未必肯跟你回去。"
公子舒夜失神地站在原地,许久才跟了上去。
在圣湖旁看到沙曼华的时候,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,湖上波光离合,宛如梦幻。
他忽然被那璀璨的光与影炫住了眼,居然不敢上前。
湖畔如火的曼珠沙华中,一个白衣女子坐在花丛中,倚靠着一只雪白狮子,正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一顶花冠,眼神专注而单纯,似乎外界一切都到不了她心头半分。她编了一只花冠,轻轻扔到水面上,定定注视着湖水下新安放好的灵柩,眼里无声地滑落泪水。
她为何哭?若是全忘了,为何她还为这个先代祭司落泪?
"阿曼。"昀息在桫椤树下驻足,用一个陌生的称呼,唤了那人一声。 白衣女子闻声抬头,泪痕犹在,然而看到来人,却忽地绽放出一个炫目的笑容来:"昀息!"宛如孩子般,她从地上一跃而起,双手捧着另一顶花冠,沿湖水向这边奔来,白狮甩着尾巴跟在她身后,也是欢欣雀跃。
公子舒夜站在一旁的桫椤树下,看她笑着向昀息奔去,那一瞬间,刺痛如一支响箭穿过心脏--她没认出他来?她居然没认出他来?他想开口唤她,然而衬着夕阳湖光,白衣女子宛如虚幻--那样的笑容和雀跃,竟是他十几年前在昆仑雪域才见过的:那一年,他十六,她十五。昆仑,大光明宫,修罗场--那样险恶的生存环境里,纯如初雪的年纪和爱恋。
那是多么遥远的岁月......遥远到,连他这个不曾失忆的人都已经模糊。"昀息!"白衣女子直奔桫椤树下,笑容纯净如初雪,踮起脚高高举起花冠。
仿佛习惯了这样的相处,昀息微笑着弯下腰去。只有对这样失忆的、孩子般的沙曼华,这个阴郁的少年才会有这种全不设防的笑容吧?
就在那一瞬间,女子的目光触及树下远远观望的公子舒夜,笑容忽地凝固。她张了张口。那一瞬间他的心几乎跳跃而出,只盼她如往日般婉转一笑,轻盈唤出他的名字--舒夜,舒夜。
然而,她终究未叫出那个随着血一起流出了脑海的名字,只是怔怔站在那里。那样咫尺的相望,却一点点让血冷了下去--忘了么?终究还是这样全数忘记?
过了片刻,她仿佛再也不去费力寻思什么,只是微微一侧头,对着他嫣然一笑,轻盈地跃到他面前。"给你。"她笑着踮起脚,将火焰的冠冕戴在他的发上。她唇间温暖清净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脸颊上,笑容清澈见底:"你是谁?我喜欢你。"
公子舒夜和昀息都惊住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十四年了,从昆仑到敦煌,从西域到南疆,再从帝都到这里--多少聚散离合,枯荣起落如洪流般将所有冲刷而去,浮华过眼,锦绣成灰,唯独剩下的,便是眼前这张纯净如雪的笑颜。始终不变。
沙曼华、沙曼华呵......定定看着穿越了数十年风霜的清净笑靥,他霍然伸手,揽住了这个纯白如雪的女子,用尽全力地抱紧。她欢喜地笑了一声,便倒入他怀里。公子舒夜将头埋在她的发间,久久闻着梦里萦绕了多年的熟悉香味,蓦然发出一声啜泣。
桫椤树下,昀息脸色苍白,眼里锋芒凌厉,手指几度收紧又放开。然而始终没有做出任何举动。费了多少心思,才得来今日苗疆的至尊地位,他怎能因不舍沙曼华,而将这个帝都来的王弟得罪? 虽然那纯白明亮的灵魂令他感到温暖。然而,他又怎能放弃到手的一切。
"内心什么也没有的你,将何以为继啊......"不知为何,在作出取舍的一刹那,内心里忽然回响起风涯生前那句深远的叹息。一直不畏天地鬼神的少年祭司忽然感觉到了某种不祥,霍然将手按在额心月魄宝石上,肩膀微微颤抖,似是硬生生压住了内心某种濒临破裂的情绪。
沉默良久,新任祭司拂袖而去,留下了那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。
靖太祖二年,王弟携拜月教主沙曼华从南疆归来,帝都轰动。
靖太祖亲自主持了婚典。宝马雕车,火树银花,盛况一时。婚礼上,男方的傧相是敦煌赶来的城主高连城;而女方身份也是显贵,不仅妆奁丰厚,来帝都送她出阁的,竟是新封的大理王。
出阁礼成,青庐人定。公子舒夜坐在榻边,定定看了盛装的新娘良久,竟是不敢出声。
外面的天空被焰火映得光影变幻,街上传来帝都百姓的欢呼声。满室堆着各方送来的珍宝贺礼,壁上还挂着御赐的墨魂剑,仿佛见证着这十几年风云激荡的往事--公子舒夜只觉一切恍如梦境,用嵌着宝石的金杖挑起新嫁娘的珍珠面幕,双手竟微微颤抖。灯下丽人笑靥盈盈,清澈纯白,瞬间照亮他的眼眸。
从别后,忆相逢,几回魂梦与君同。今宵试把银釭照,相逢尤恐是梦中。
"沙曼华......沙曼华。"他轻触着她清浅温暖的笑颜,不断低唤她的名字,直到确认眼前的人并非虚幻,终于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--
贵逼人来不自由,龙骧凤翥势难收。
满堂花醉三千客,一剑光寒十四州!
今夕,海上升明月,天涯共此时。多少的风霜困苦,终消融在一夜奢华狂欢中。
以后的年年岁岁,鼎剑阁上望出去,陪都洛阳都是繁花似锦。白衣女子摘了牡丹,在花丛中回首一笑。看到那清净澄澈的笑容,倚楼远眺的公子舒夜便有一种几近不真实的恍惚感--
终到了这一日么?待浮花浪蕊都尽,伴君幽独。